建宁帝掀起倦累的眼皮,深幽的眸光定在了封庭的脸上,似是透过他的脸看向记忆深处的那个人,许是年老体衰,身边的人一个个故去,他这些日子多梦少眠,心悸难安。
“平阳生性好强,总不肯服输,这么些年了,朕也看开了,往后若是逢年过节,记得替朕给她上一炷香。”
听到这话,封庭的身躯微顿,低头应了声是,在心底里却不由得多了分淡漠。这些年来建宁帝从未同他谈起过他的身世,也甚少见他。若非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站在他面前,怕是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建宁帝觑了一眼恭敬谦和的封庭,抬起手又放了下来,语气平淡,“过几日就是祭仪,你好生准备,莫要出差错。”
提及此事,封庭的心安定了些,眼底微不可察地略过了几分欢欣,能替天子祭祀,这无疑是在向朝野彰显圣心所在。
眼下建宁帝身体衰颓,对朝事也是有心无力,这些时日不过草草翻过内阁和司礼监共呈的批文罢了。
“朕乏了,你且下去吧。”
闻言,封庭叩首跪拜在地,欠身默默退了出去,背影高大宽厚,远去时步履持重稳健。
此时,秋易水上前来替建宁帝递上一盏热茶,只听他问道:“怀王几时到的京都?”
“回禀陛下,怀王殿下昨日戌时抵达京都,延平郡王在长亭等到了入夜。”
建宁帝单手支额,靠在软枕上,衰朽的病气缠绕在周身,鼻息间的浊气郁郁,“罢了,让他们斗去吧。”
秋易水沉敛的眉眼疏淡,也不接话,只轻手轻脚地将案桌上的巾布放回盥洗盆里,动作一丝不苟,十分规矩。
他静静守在床榻旁,听着建宁帝的呼吸渐渐平稳,织金纱幔模糊了面容,他抬起眼帘,冰凉的眸光尖锐刺冷,不过一瞬,便悄然掩下。
***
日暮黄昏时分,封庭奔波了一日,从宫中出来后,他又去了礼部商议过几日的祭祀典礼,直到现在才回到府邸里。
封庭一边净手一边听身旁的下属汇报暗卫递上来的消息,听到昨日夜里封衍回到京都后,他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废物,沿路拦截追杀的人那么多,还是让他顺利回京了。他南下替府中的病秧子求医,这是难得的良机。”
捏在手中的绵白巾布渐渐冷了,封庭眉头紧锁,而后又问起了另一件事,“让你们去查的人有消息吗?”
下属抱拳单膝跪在地下,“禀殿下,属下无能,没有查到您说的夫人生前的行踪。”
他大着胆子出主意,“此事您既有困惑,不若去问问先生,如果有更多的线索,想必就能寻到了。”
听到这话,封庭的脸冷了下来,“还需要你来教本王做事?”
下属立刻打了个寒颤,当即低头,“殿下恕罪,属下不敢。”
封庭不耐地扫了他几眼,“继续让暗卫盯着怀王府和延平郡王府,无论何事都要来禀报。你先下去吧。”
等到下属退出去之后,封庭在窗前久久伫立,目光放远看向遥远的天际,恍神的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了今日建宁帝说的话,再联想到这些时日寻不到生母的消息,让他难以克制想起了当年的事。
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几乎伴随了他五年,他无法忘怀那一夜云辞镜在勒紧的白绫下渐渐断气的样子,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想起年少时一家人齐整和乐的日子。
可如今他站在悬崖边,悬心吊胆,此去进一步是平地青云,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夜色浓重,似是化不开的浓墨,长空中孤月高悬,冷风吹过封庭的衣袖,寒凉漫上脊背,不知不觉中他已站了许久。
封庭不经意的侧头看去,却发现书房内点了一盏烛火,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大跨步走向了里间,重重推开了书房合紧的门,心如擂鼓。
等看到江怀瑾在伏案看书,他的脚步倏而停顿下来,不经失声,“爹——”
江怀瑾搁下笔来,眉眼如刀锋,一板一眼地指正他,冷声道:“殿下,慎言。”
似是又回到了从前被江怀瑾训斥的日子,封庭一颗心惴惴难安,轻步走过去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缭绕间,他看了好几眼江怀瑾清隽的眉目。
“先生,封衍昨日回京了……”
“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殿下大动干戈,失了分寸和阵脚。”
听到此话,封庭紧紧抿唇,拿过一旁的小马扎来,坐在他身侧,“先生说得是,是我冒进了。”
昏暗的灯光下,封庭的面容打照出明暗的一侧来,江怀瑾有一刹那的惝恍,想起了前些时日江扶舟在小岛上的暗室里说过的话,再看向封庭时,他的眸光流转过几分光影。
犹豫了许久,封庭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先生,今日在宫中,陛下提起了平阳郡主。”
江怀瑾的面色寡淡了些,“殿下想问什么?”
素来察言观色的封庭敏锐察觉到了江怀瑾的淡漠,他当即收了多余的心思,“没什么,不过近来想起了些旧事。前些时日是积玉的冥诞,我去镜台山上替他点了一盏长明灯。”
“殿下有心了,过几日便是祭祀大典,还是多保重身体。”
山高水远,封庭许久没见江怀瑾了,如今见他又消瘦了些,眉心紧拧,“先生舟车劳顿,该早些歇息才是。”
而后他心中生出了些许希冀,“祭祀前要斋戒三日,先生要去看看新搭的祭坛吗?”
“我会去。”
封庭抬起头来,望向江怀瑾单薄的身躯,只见他温声道:“殿下青云直上,我该去看看。”
***
怀王府内,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的素白色纱帐下,江扶舟安安静静地躺着,呼吸间的热气弥散,闷热的气息里,皙白的手腕垂了下来,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仿若沉浸在惝恍迷离的梦境之中,他眉心紧锁,半梦半醒间想到了年少时的时候,宁遥清和宋明川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趁着他睡着了,在他脸上画了好几笔墨迹,他顶着一脸墨痕去见阿爹,阿爹非但不说,还趁乱在他额头上又画了一笔,他气得一天都没理江怀瑾,把自己关在门里不肯吃饭,非要他写道歉信才肯罢休,而平阳郡主一气之下让厨房不准给他送饭。
但那天夜里,在府衙里忙了许久的江怀瑾听闻此事,特地在书房里写了一封道歉信给他,又陪他用了那顿迟来的晚膳,父子俩在屋内下了一个时辰的棋,这才和好如初。
过了好些日子,他才知道那一日江怀瑾本该去跟江池新讲论功课,却稀里糊涂地被他耽搁了。
他心怀愧疚,将自己攒了许久的月钱去宝斋阁买了纸笔送给江池新,并跟他小声道歉,江池新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过是一件小事。
但等到第二日他再去江池新的院子找他玩,却发现自己特地买来的纸笔被随手扔了,那时他便知道,江池新或许是不喜欢他的。
许多小事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网,将江扶舟捆缚在其中,他在迷蒙的梦里反复寻着过去的痕迹,好似这样,他便可以沉湎在故梦里不用面对残忍的事实。
湿热的巾布擦在额头上的一瞬,江扶舟猛地惊醒,眼底空洞无神,半天都没焦距,他紧紧攥住了来人的手,回过神的一刻才看清封衍眼底的乌青,面容疲累,应是守了他许久。
他声音嘶哑干涩,“四哥,我睡了多久?”
封衍抬手将他揽抱在怀中,又把锦被拿来盖在他身上,悉心掖好了被角,“睡了两日,积玉,你心里在想什么,说给我听。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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