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血液渗入了根脉之中, 他粗糙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过硕壮的枝干,冷风刮得窗棂摇晃,纸糊的窗子打照出外头明亮的天色,他抬眼看向了窗外, 若有所思,双手合十,无甚血色的唇瓣稍动,默念着苗语。
几层的晒药架上放着笸箩,屋外两个十五六岁的药童正在专心致志地晾晒草药,安置好一层后,才低头抱着冻僵的手哈气,不住地摩挲。
“师父天不亮就起来了,肯定是又在养他那株宝贝了。”高一些的药童凑近了些,忧虑道:“你说,到底是什么药需要师父用血来温养,这都快三年了,眼瞅着他老人家大多数的心神都耗在里头了。”
身旁冷淡的药童摊开手,正在对着光凝神检查草药的根茎,见高个的师弟凑过来挡住了他的视野,不耐烦地侧过身去,“大清早你那么多话干什么,反正有先生在,师父救过先生的命,他不会不管我们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饿不死你的。”
他们都是巫医从洪水里捡回来的孤儿,后来被先生送来服侍巫医的衣食住行,都是熬着苦日子过来的,他能理解师弟对于从前挨饿受冻的恐惧,虽然烦躁他一大清早喋喋不休,但还是耐心地劝慰他。
听到这话,高个子药童才勉强安定下来,他低头捡出了成色不好的草药,好奇道:“师兄,先生怎么就那么厉害,我看他的生意做那么大,商行里的那些商贾看到我们先生都毕恭毕敬的。”
“你懂什么,那些商人是知晓先生与布政使卓大人关系匪浅,商不与官斗,多条门路好办事,福建又临海,这外出行商哪里那么容易。”
两人合力将一个笸箩一齐抬了下来放在石桌上,话多的药童又忍不住话头了,“师父医术高明,但先生的腿怎么也不见好,先生温文儒雅,真是太可惜了。”
“嘎吱——”
门忽然开了,巫医缓步从屋内走了出来,石桌旁的药童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了他身旁,嘴角扬着笑意,“师父,你可出来了,今日我们——”
“不可妄议尊长。”巫医温声叮嘱着他。
“好好跟你师兄学着,日后也有个一技之长。不要整日想将来靠着谁,谁都靠不住,自己立住了才是本事。师父不能跟着你们一辈子。”
“知道了,我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呢!”高个药童重重点了点头,恳切地看着他。
——“知道了知道了,巫医你好啰嗦。你可要吃好喝好,看着我娶妻生子,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巫医,快上来我背着你,今日城外热闹着呢,那家驴肉火烧得趁热吃。”
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飞扬的江扶舟,巫医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些,站在台阶上,他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笑了笑,“好,师父等着你。”
他抬手又唤了一旁的弟子过来,“沏壶茶上来,一会先生要过来。”
两人听到这话都立刻支棱了起来,一同到后厨去准备茶点,而巫医在廊庑下伫立了许久,才锤了锤酸痛的腰背,缓慢地往里屋去。
不出一刻钟,江怀瑾便来到了这间僻静的小院,下属推动轮车,帮扶着跨过了门槛,而后悉心地将门关紧了,留在外头守着。
他们见两个药童托着盘过来,仔细查验过一番后,才轻声推门进去,把茶点和热茶搁在了髹朱漆有束腰方桌上,继而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屋内沉寂,巫医出门前点燃的檀香覆盖了适才的血腥味,他提起了茶壶,给江怀瑾倒了一杯茶,“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怀瑾握着茶杯,余光看到了巫医衣袖露出纱布的一角,烫红的指节微顿,“老巫,积玉前几日到兴善府了。”
闻言,巫医险些将茶杯掀倒,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着江怀瑾,浑浊的眼神复杂至极,“积玉是不是知道了往事……”
江怀瑾慢慢饮了一口热茶,热气腾起,手指摩挲着杯壁,“前些时日,他查到了当年的事情,也知道他的身世了。”
长久的死寂凝滞在此间,让天光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巫医干瘦的身躯僵直,双手颤抖,连茶盏都拿不稳了。
良久,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皮苦笑,“走到今天,他不容易,不知道他该有多难过。”
“老朽初见他时,积玉年少贪玩胡闹,总爱上房揭瓦,到处惹祸,但先生偏疼他,不肯苛责,还手把手教他为人处世,他远在北境跟着平阳郡主时,先生还会写信给他,亲手做一些摆件寄去。”
“他人小鬼大,做什么事都不肯服输,刚来京都的时候说着一口蹩脚的官话,想同旁人玩,别人还不理他,后来还是跟着城隍庙里乞丐老儿学的京城话,还说要教我这个老头子。”
江怀瑾眉眼疏离,听到这些往事,眸光淡了些,“老巫,你也怨我了。”
巫医叹了口气,“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若没有先生,老朽也不会有命活到今日,得以侍奉公子和先生,是我之幸。况且当年先生在宫中布有先手,这才保住了积玉的命。”
他何尝不知道江怀瑾的难处。当年一场大火中,江池新被辗转送到他地,建宁帝派锦衣卫的人暗中残害江怀瑾,他残喘逃生,失足跌落了悬崖,摔断了一双腿,从此不能行走。
江怀瑾面无表情,用手转动轮车,滑走到了窗前,碎金光斑在他膝上的衣摆上默默流淌,“风烛残年,我又是残废之躯,这一世蹉跎零落,还有什么经不起的,他该怨我。”
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江怀瑾抬眼看年逾古稀的巫医,“他在寻你,你想见他的话,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们会在那里相见。”
巫医怔楞了一下,望向江怀瑾冷峻的眉目,随侍多年,他知道他这话不是问他愿不愿意,而是早已替他安排好了去处,霎时间,森冷的寒意在皮骨里蔓延,许久,他垂下眼帘来。
撩起了粗灰的衣袍,巫医慢慢跪倒在地,朝着江怀瑾磕了一个头,“老朽听先生安排,我这把年纪了,去哪里都没差,若能再见见积玉,此生无憾。”
江怀瑾侧过身去,不再去看他,缓声道:“你的两个弟子我会让人照料好。”
巫医没起身,而是再恻恻叩首,哀声劝道:“先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江怀瑾眸光深邃幽冷,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光,杯壁上的莲花纹路流光溢彩,良久,他才道:“老巫,流落此间,我早已无岸可靠。”
“不必多说,你去吧,院外我给你安排了马车,近来天寒,你走慢些。”
巫医抱起了案桌上自己养了三年的盆景,怜惜地摸了摸他粗壮的枝干,捡起了药箱,推开门往屋外走去,“先生保重。”
江怀瑾在屋内一直长坐着,透过支起来的窗台,看到了巫医伛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的两个弟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高个的那个弟子问东问西,话多得很。
巫医停下脚步,不舍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嘱咐他们不要惹祸,安生做好课业。
心绪惝恍间,江怀瑾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江扶舟,闯祸了怕挨骂,就心虚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还会殷勤地替他浇花除草,见他不生气了,就笑呵呵地靠在他身边,话说得没完没了,“阿爹,我知道错了,你别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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