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卿,依你之意,今年京察该是何人能担此任?”建宁帝看过内阁廷议后呈上来的章程,眉心微蹙。
宁遥清低首欠身,谦顺道:“奴婢不敢妄议朝事,陛下英明决断,想必心中已想好了最佳的人选。”
历来京察由吏部、都察院、吏科为主导展开。但鉴于往年京察的风波,主持京察之人的资质尤为重要,京察依照“八目”之法考察诸位京官的资质,决定其去留升调。哪怕是尊崇清要的内阁阁臣,亦或是身为“六卿之长”的吏部尚书,也需要自陈自陈乞休,以待上裁。
期间,不平营私之事屡发,攻讦诽谤之言频出,若无刚正清廉的朝臣镇着,怕是会演变为朝野里的滔天巨浪。
如今内阁首辅赵景文身任吏部尚书,告病在家,闭门谢客,摆明了是不愿参和京察一事。陛下本就强留其坐镇内阁,也不愿让此烦心事让他操劳,故而选何人主持京察就需万分慎重。
听到这话,建宁帝的朱笔一勾,寥寥几笔就将奏折扔到一旁去,“你倒是哪头都不沾,罢了,该是朕劳累。”
宁遥清默默上前去替建宁帝规整好御案上的奏折,“陛下宵衣旰食,是万民之福。”
建宁帝的眸光放远了些,落在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是石青色釉细口天槌瓶上,慢慢转动指节上的白玉扳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鹤卿,京都里有人说跟在延平郡王身边的徐方谨同积玉有几分相似,你怎么看?”
闻言,宁遥清的身躯微顿,面不改色,温声道:“此人相传与积玉有一二分相似,但奴婢却不以为奇,若论相似,这几年送往怀王府的人不乏相似的,莫说一二分,就是六七分也是有的。”
“人的相貌可以相似,品节和性情却各有不同。奴婢见过此人,以为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大做文章罢了。”
建宁帝不置可否,转动玉扳指的指节未停,冷淡的目光垂落在掌心的一抹白上,“说起怀王府,封衍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内侍走进来通传,说是怀王殿下到了,正在殿外求见陛下。
建宁帝随意拍了拍膝上衣裳的微尘,“宣。”
乾清宫外,青砖黛瓦,绿玉染上壁墙,今晨忽而的秋雨寒凉,将层叠的绿意摧残,揉碎在徘徊的天光云影里,沉稳的脚步声踏破了水面的安宁,玄色织金衣袍匆匆而过。
内侍推开巍巍殿门,封衍抬步迈入了殿中,面色极其冷淡,待见到殿宇中高坐的天子,他稍一顿,俯身行礼,“陛下。”
建宁帝冷峻的眸光落在了封衍身上,见他站如松柏,不卑不亢,眉宇间自有矜贵,冷笑道:“怎么,气势汹汹找朕算账来了?”
“臣不敢。只是世子年幼,陛下若有火气大可冲臣来,不必累及无辜稚童,有损陛下千秋圣名”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寂静了下来,宁遥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旁,暗语吩咐殿内的人都暂且退出去,自己则默默守在殿内的一角,垂下头来,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建宁帝漫不经心地端起了宁遥清刚换的新茶,“朕还以为你刀枪剑戟皆不入,于世无牵无挂。”
话语里沉潜的意味彼此都知,不过就是为了雍王一事,中州之地半入藩府,雍王这一死,引发了此地藩王的震荡,私底下递折子来烦扰的宗亲不少,加之皇太后颇多怨恨,建宁帝这几日的郁气和病气一直压着肺腑里,难免迁怒他人。
“但臣此来,却是为了一件往事,臣有一事不明。”封衍站定来,长身如玉,唯有随身带着的念珠垂穗轻响,压下他一身的戾气。
“当年菩提草并不能救积玉,陛下却又加了让臣另娶的条件,此举意欲何为?”
宁遥清心一紧,便知今日封衍来者不善,若不涉当年之事,君臣二人尚能端坐对答,若是论起了往事,那就是一笔牵扯不开的烂账了。
建宁帝嗤笑,坐直身来,目光淡然凉薄,“真是稀奇,菩提草是朱家进献的,与朕无关。要你另娶,不过是看岑国公忠烈殉国,其嫡女又对你痴心一片,以慰英灵。”
“封衍,当年之事是你自己选的。”
“陛下给臣其他选择了吗?”
封衍的神色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再前进一步,“臣斗胆再问,当年积玉临走前,陛下又给了他什么选择?”
建宁帝将茶盏搁下,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殿内,“朕年老昏花了,或也记不得太清了。那年积玉重伤回京,朕不过同他说,谋反大罪,可是满门抄斩,累及亲族。”
“只可惜他太倔,怎么都要选你。封衍,你何德何能,让他饱受毒酒攻心,七窍流血之苦。”
封衍的手轻颤,攥着念珠的指节蓦然收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陛下在报复臣。”
“砰——”御案上的茶盏骤然砸碎在地。
建宁帝神色不明,似怒非怒地看了封衍一眼,冷笑道:“当年在诏狱里你一样有选择,是你贪生怕死,苟且度日。说到底,你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舍不得这人世富贵,贪恋权势,走到今时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
“若没有你,江扶舟是天子近臣,声势烜赫,满京城的人谁敢欺他。可他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一纸赐婚,让他饱受骂名,天下士坛写尽了道德文章斥责他狂悖作乱,清贵的太子余党亦戳着他脊梁骨唾骂。更不用说父母亲族如何悔恨,江怀瑾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往事的镜面就此戳破,仿若都有了不吐不快的痛快,利刀寒剑也都往彼此的痛楚捅去。
“陛下当年应许赐婚一事,难道全是积玉所求,没有半分私心吗?血洗太子党,诛杀亲子,煌煌史册,天下悠悠众口难堵。陛下何尝不是用积玉作筏,将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替你挡尽天下非议。”
封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宁遥清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冰冷刺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建宁帝性情阴厉,换若旁人这般说,早就被拖下去斩了。
建宁帝靠在椅背上,冷笑,“你若是不要命了,大可找个没人的地吊死。”
“朕在报复你?江扶舟何尝不是在报复朕?朕把他当亲生子疼,当年他想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都有了,偏偏冒天下大不违,逆道而行。”
封衍缓缓阖上眼帘,再睁开时眼底已然红了一片,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喉腔堵着心间涌上来的气血,烧热滚烫,滔天的悔恨和痛楚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他五年来自顾自的欺瞒。
他原以为只是阴差阳错,积玉万念俱灰,饮毒酒自尽,若他再快些,思虑再周全些,或许能护住他,却不料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一步步推演,他们最后走向了阴阳两隔的终局,他不敢再去回想,积玉死前听到他另娶时该是何等哀痛,建宁帝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积玉活。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封衍勉强站直身来,垂落了幽冷的眸光,僵直的躯体仿若失了魂魄,拂袖转身而走。
殿门大开,瑟冷的秋雨扑面而来,瓢泼大雨自天际而泄,雨帘似纱幕朦胧。
封衍遥遥看向了巍峨的宫阙,朱紫的宫墙,抬手别过青越想要为他撑在头顶的伞,只身走入滂沱的大雨中。
冰冷指节松开的一瞬,忽而天地乱雨中多了几声滚珠落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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