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向祠堂中走去。谢长亭跟在他身后,听他继续道:“不过如今十六年已过,我母亲已另嫁他人,有了一对儿女——你也不要再向她提起当年旧事,恐怕连她自己都早早忘了。”
说完这句之后,时轶便跨入祠堂正门,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谢长亭才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他的言外之意:母亲如今另嫁他人,父亲又向来大义无心。
——到头来,被留下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跟着对方跨入祠堂,这才发现这里是一处神祠。
如今人间动荡,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仙,祈求他们能庇佑自己。一家人直接搬进祠堂里来住也丝毫不奇怪。
只是……
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神台上的神像。
其上雕刻着一位鹤发童颜、气度非凡的老者,一手持剑,眉目悲悯。
——正是他当年在无名境幻境中见过的“宗主”!
谢长亭心下惊讶,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对面便是玄鉴真人。毕竟修真界中,但凡是一副垂垂老矣之态的人,都会被默认是将死之人。
而修为踏入大乘以上者,都可轻松葆以青春,除非是对方有意而为之,偏要以苍老面目示人。
他凝视着神像上的玄鉴真人。许久,开口道:“你母亲她……当真已忘了吗?”
“不然呢?”时轶反问。
他目光顺着谢长亭的,落在神像上,顿时面露嫌恶之情:“你以为她在家中立他神像,是对当年念念不忘?”
谢长亭想,不然呢?
“你想错了。”时轶道,“若是她尚对他存爱存恨,又怎会允许他还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谢长亭半知半解地应了一声。他目光从神像上移开,又顺着神像持剑的手向下,忽然发觉,这只手上正有水朝下滴着。
再顺着水滴往下看去……谢长亭整个人呆立在了原地。
这一回,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无法再控制住面上神情。
时轶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或许是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之大的神情变化,他不解地看向正有水滴不断落在其上的青绿色长剑:“这个怎么了?”
“我母亲年少时,家中曾为军中权贵铸剑,后来成婚,她便没有再铸过了。”他解释道,“这是她铸的最后一把,名字……好像是叫什么‘若水’吧?”
“铸时不太成功,剑中有几道裂痕。我说我得了空后便替她重铸,她总不情愿,非说什么‘滴滴水’就好了,便将此剑放在这晦气神像下,日复一日……你怎么了?”
谢长亭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着魔一般,缓缓在青绿色的长剑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好似有什么宝物失而复得。
谢长亭颤抖着指尖,想碰碰它的剑身。
自己已经有多久没见过它了?
从它断成两截……似乎已过去了太久太久。
本命剑与主人向来心意相通。
想必它当初也是痛极,才会因此生生折作两截。
可等凑得近了,谢长亭才看清,此时的若水剑身上的确如时轶所说,有数道裂痕。那些水滴正顺着它们渗入剑身之中。
而后来,他第一次见若水时,上面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你在做什么?”时轶站在一旁,全然无法理解他此时的举动,“你小心点,这把剑伤人……”
他话音刚落,谶言一般,谢长亭忽然喉头一疼。
动作僵住。谢长亭指尖停在离剑身几寸远的地方,不解摸上自己脖颈。
他垂下眼来,在自己手上看到了一片鲜红。
谢长亭自然知道若水伤人的事。
可若水又怎会伤他呢?
而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它剑身分毫。
时轶见状,眉头一皱,一下便将谢长亭拉了起来:“你——我都说了,让你不要碰它了!”
他说着,置气一般,又一脚将若水从神像手下踹开了:“你这臭剑!滚开!”
“你别……”
谢长亭刚要阻止他,手上又忽然一疼。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衣衫被一道无形的剑意划开,鲜血顷刻从伤处落了出来。
接着,手上、身上,居然接连出现了四道伤口。
时轶一下怔在了原地。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谢长亭?你怎么了?”
谢长亭却是咬了咬牙,回过神来。
自己以灵识状态,在他人内识海中的回忆里受伤,必不可能是因为识海中物事。
——而是现世中出了变故!
此刻,秘境之中,恐怕正有人以剑伤他!
谢长亭顿时倍感不妙。莫非是从萧如珩法阵断开的那时就已出了变故?是有人来了?旋尘?
萧如珩为何没能阻止他?
可眼下自己正被困在这片识海之中,除非心魔解开,他根本无法从中脱身。
思绪纷乱间,他身上的伤处已愈来愈多。而时轶全然不知此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像是慌了神,急忙翻出丹药往谢长亭口中塞去,却又丝毫不见效。
回忆中的丹药又怎能治好现世中的伤呢。
“谢长亭?谢长亭!”他抓着谢长亭肩膀,“你怎么了?”
“无事……”谢长亭摇了摇头,下一刻,手上又是一痛。
“你管这叫没有事?!”时轶彻底手足无措起来,慌乱间,竟然以手去捂他身上的伤口,“你别这样,你说你怎么了啊?别这样……”
鲜血自谢长亭指尖滴下,落在地上。
此时此刻,香炉中燃着的所有香忽然毫无征兆地一并熄灭了。
两人一齐回过头去。
时轶咬牙道:“这到底是——”
他的话音生生顿住。
谢长亭忍着身上深深浅浅伤口中传来的痛楚,抬起眼来。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鲜血,并没有顺着地势朝低处流去,反倒是朝着神台上蜿蜒爬去。
下一刻……两人都亲眼看见,这石制的神像,忽然动了。
石制的玄鉴真人身形挪动,持剑的那只手缓缓抬起。
在台下人震愕的目光中,石剑上泛起耀目的光芒来。接着,它形状变换,变作了一样似剑非剑,似骨非骨的东西。
有火焰自其上缓缓燃起,却非橙或红的寻常颜色,而是泛着一点淡淡的、柔和的蓝。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谢长亭忽然觉得,自己周身的所有痛楚,全都消失不见了。
时轶的警告在他耳畔响起:“为何会有妖骨在此处?你别碰——”
可他仍然朝它伸出手去。
这一回,与他当初在幻境中的感觉全然不同。
就如同看见若水一般。从方才看见它的第一眼起,谢长亭就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请说:谢谢旋尘(。)
是的,我们长亭是毛茸茸,不给摸的那种
——
“天地本无心”句出自《参同契》译文
——
第35章 一念间(八)
五指收拢, 妖骨安静地被谢长亭握紧了手心里。
燃烧的火焰并没有丝毫灼伤他的手,反倒攀附其上,温柔地与他融为一体。
“别……”
时轶阻止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瞬间,谢长亭心中产生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声无息, 就连他自己的心跳声也好像不见了。
万事俱往矣, 真空寂灭……是为成道之时。
谢长亭曾被困在化神境后期许久,始终难以突破。
同样的情况也曾数次发生在他同门师兄弟上。比如他师兄,年少时在宗门中风光无限, 还曾因此为弟弟记恨。可到了某一天, 就如同走入了死路一般,修为猝不及防间止步不前, 再难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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