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作农妇打扮的女人。好一会,她似乎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逃出生天。
她捂着胸口,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因为只要稍一张口,那些脏东西就会顺着她的面上,流进她的嘴里。
农妇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她连看也不敢看面前救了她性命的人一眼,颤颤巍巍地向谢长亭一弯腰,接着便转身忙不迭地跑走了。
谢长亭垂下目光。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梦境的内容来:
……带着一个不人不妖的小东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你这般维护他们,他们可曾回报你一二?……
蛇妖巨大的身躯从梦境中游了出来,变作一道盘踞在他心底的阴影,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妖魔成群行动,一只同伴死后,另外几只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说是魔,它们似乎又与普通的魔不一样,并不俱备判断形势的能力。它们全然没有发觉,方才杀死自己同伴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
黑影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厮杀。但凡见到活人,便要扑就上去,啖尽对方血肉。
魔的来历有许多,有的是魔族后裔、天生魔脉,有的则是囿于执念、堕落成魔。
一般而言,魔都是极聪明的。譬如百年前便已绝迹的三头魔狼,心思缜密,并不下于人族。
这等心性全失、只剩屠杀之念的魔,则大多是后者演化所来。执念愈深,魔念愈重。当一切的一切堆积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时,神智便会顷刻间崩塌,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这世上又怎会同时出现如此之多、心智全失的魔呢?
除却一切可能,答案便只剩下了一个:
它们其实是被人为地造出来的。
谢长亭沉默地立在原地。巨蛇的嘶嘶吐信声响在他的耳畔。
……这般维护……可曾回报一二?……
三道黑影齐齐攻来,持着剑的那只手却垂了下去。
从来坚定的道心,为日月,为苍生。
如今分崩离析、摇摇欲坠。
“我不明白……”他几乎是痛苦地对自己说,“我不明白。”
三道柔软剑影闪过,三颗头颅齐刷刷地滚落在地。
时轶从阑杆上跃至他的身前,手绕过他的腰间,将他拦腰抱起。
谢长亭双脚离地,堪堪避过了那些满地泥泞的血污。
“这世上又有谁,能说自己事事都想得明白的呢?”时轶的声音响在他耳畔。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是在嘲弄着什么:“不说从前,但说当下——有时候,我连自己究竟是对是错,都已经想不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动九州(十一)
“今日是冬至。”
时轶将三四个包装普通的纸袋子放在了桌上。
谢长亭原本在端详若水的断口处, 闻言道:“冬至怎么了?”
凡人的二十四节气在修真界并不太适用。一来不用看着老天的脸色吃饭,二来,比起节气,天象机缘更加重要。
“冬至要吃浮元子啊。”时轶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长亭:“……?”
这位当辟谷不知多少年了, 仍脱出不了五谷之间。他自是坚决不肯陪对方一起吃的:“你吃吧, 我不吃。”
时轶眨了眨眼。
“可我想吃你做的。”
“?”
“长亭, ”时轶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我是不是救过你的性命?”
谢长亭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是。”
“还是两次?”
“……怎么?”
“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时轶大言不惭道, “我就不求你以身相许了, 你替我包几个浮元子呗。”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我记得你也救过萧宗主性命。怎么不见你叫他以身相许?”
时轶:“…………”
时轶:“不了吧。”
谢长亭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毕竟他只要一时不答应, 对方就会托着腮坐在自己身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只得认命地将那三四个纸袋子拆开。
里面赫然是香喷喷的面团与芝麻馅料。
时轶在一旁没事人似的补充道:“想吃你包的。”
谢长亭:“……这是你买的?”
“是啊,从市集上买来的。”
虽说如今妖魔横行,但人毕竟要过日子。冬至来了,市集仍是热闹非凡。
谢长亭无言地注视着软绵绵的面团, 半晌, 伸出手来,戳了一下。
“你从哪里来的钱?”
时轶略略思忖:“反正不是抢来的。”
对上谢长亭怀疑的眼神, 只好说:“从知院的府库中拿来的呗。”
“?”
“你知道么,他们凡人不论做什么, 都讲究一个孝字。百善孝为先, 我这么做, 也算是替他们尽了一片孝心。”时轶说得头头是道。
当然, 那个被孝敬的人很明显是他自己。
谢长亭彻底无言以对。
时轶一面说,一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鼎来。看来这就是他今日打算来煮浮元子的器皿。
谢长亭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个药鼎。
鼎身上还刻着悬济宗的字样。
想来,多半也是悬济宗主冯文圣“孝敬”他的。
“……”
此人今日到底是抽什么风了。
半个时辰之后。
时轶对着锅中已经彻底煮开成芝麻糊汤和面坨的浮元子产生了沉思。
他忍笑忍得很艰辛:“谢长亭。”
谢长亭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立在窗子旁:“…………是你自己要吃的。”
“你这般努力修行,该不会是为了从今往后都不必做饭吧?”
“……”
“怎么办啊,长亭。”时轶撑着头,坐在桌旁,以一种分外担忧的眼神望着他,“这样的话,你日后只能找一个非常会做饭的人结为道侣了,让他天天做饭给你吃。”
谢长亭头痛。
他已经不想去解释自己已经辟谷多年这件事了。
“可是,你知道么,这天下就有这般巧的一件事。”
谢长亭努力不去看他。
他已经可以猜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
时轶以一种似乎想要极力压制住炫耀、但最后不太成功的口吻道:“你眼前就坐了这样的一个人。”
谢长亭的动作只停顿了片刻,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子,一跃而下,惊了楼下正忙活的店小二一大跳。
身后隐约传来了一点笑声。
“……”
当真是一日也受不了了。
冬至这天,仙盟上下格外的不太平。
事实上,整个修真界都震动不已。不过仙盟并不太在乎其他门派的事。
因为他们的盟主不见了。
司徒若领着一众弟子,躲在树后面偷听他们盟主的舅舅和前任盟主的谈话。
一群小崽子躲得很蹩脚,有两个连头都露在外面。
但谢诛寰已经无暇他顾:“……他就这么把意识不清的怀嘉带走了。他娘的,这个死混球,仗着自己修为高,老子追不上他——我说萧宗主,你给点反应啊?你不急么?你平日里不是很担心怀嘉吗?”
他对面的萧如珩脸色倒沉不沉的。
与其说是惊恐或是忧虑,倒不如说是一种“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的神情。
思忖良久,他开口道:“我大概知道他们二人眼下在哪里。”
“你知道?”谢诛寰一下瞪大了眼睛,“那你不早说?”
萧如珩没有接话。
谢诛寰气冲冲地转身走了两步,一回头,对方还停在原地不动:“不是,萧宗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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