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轶一愣。
倏然间,他回过神来——对方想要召回的魂魄,竟然是自己的!!
这怎么可能?
难道百年之后,其实他已经死了?
时轶还想再说什么。可谢长亭那句话出口之后,四周的景象便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骸骨,所有死在无极剑下的亡灵,都在这一刻齐刷刷地动了。
一只皮肤青白的手缠上谢长亭的脚腕。它张大了嘴,却一点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又好似有千万人惨叫、呐喊。
每一具尸首都伸出手来,抓住谢长亭的一寸衣角。
而每一具尸首,都绕开了他。
四周的魔念愈来愈盛,向着时轶聚拢而来。
心头的古怪在这一刻终于到达了极点,又轰然崩塌。
时轶静静地想:原来是我。
原来是因为我,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才是整座地宫之内,最古怪、最不该出现的那个人。
这里是谢长亭的心魔。
而他便是心魔本身。
谢长亭的身形几乎要被那些骸骨淹没。
默然间,时轶已经落到了他的面前。
“你应当是来杀我的。”他垂下目光。
谢长亭摇头。
此时他开口说话,俨然已经有些费力了:“不……是……”
可下一刻,时轶已经伸出手去。
他抓住了自己于这片幻境之中,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谢长亭的一只手。
——拿剑的那一只手。
谢长亭瞳孔骤然紧缩。
时轶却是笑了。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开心:“其实你也是爱我的,对吗?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梦到……我……了……”
余下的话音,皆淹没在了利刃刺入血肉的痛楚之中。
真疼啊。时轶低下头,看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本命剑。
好奇怪,剑明明应当穿透他虚幻的身体,胸口中也没有血流出来,为什么他却能感觉到这样真真切切的痛楚?
时轶呼出一口气来,像是叹息。
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谢长亭的那只手,无力地向后倒去。
赌对了。
地宫的景象在他眼前旋转、崩塌。虚实交织,须臾的黑暗之后,他又看见了谢长亭的脸。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像是从天上落了一场雨。
他看见谢长亭哭了。
这应当是时轶第一次见到他落眼泪。谢长亭哭起来的时候也很安静。哪怕已经泪如雨下,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发出什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甚至没有一点抽泣的声音。
他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泪水一滴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落在眼前的将死之躯上。
“你哭什么啊。”时轶忍不住笑了,他能感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一点点死去,有些费力地伸手,想去擦干对方的脸,“别哭……马上,很快。”
意识正在渐渐脱离这具凡人的躯壳。他喃喃地说:“很快了……剑。”
“我的剑,给我。”
谢长亭在被他抓着手、将无极刺入他身体的一刹那之后,就已经将剑拔了出来。
可依旧为时已晚。
剑身上满是鲜血的无极被递入了时轶手中。
时轶用尽平生最后力气,握着自己本命剑,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的方寸血肉中——
一阵曜目的白光倏然亮起。
剑尖所置之处,赫然是地宫法阵之中的阵眼!!
缠绕着无数生魂的无极剑身在白光之中渐渐熔化,化作一滩银白,融入法阵之中。四周厉风呼啸,却寂灭如真空,万事万物于这一刻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连时间竟也终于为止驻足。
天地间,寂寥无声。
谢长亭抓在手中的那一只手,终于消失不见。
整座九重血眼震动起来。它并没有因主人的逝去而消失。
冲天光芒亮起,直往天际。
苍穹亦为之震颤。
九重血眼外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如此震撼的这一幕。
谁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不知多久,隐约间,谢长亭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
他睁开眼来。
然后发现……那只是一只手。
一只从虚空中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五指。
时轶的肉身于寂灭之中毁去又重塑。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先从手开始一点点化形,然后才是四肢、躯干。一团凝重的黑雾聚合成实体,渐渐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人形。
他抓着谢长亭的手,在对方面前跪了下来。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好困。”
“……”
谢长亭花了太长时间,才平复掉自己心中所有的情绪。
即便如此,开口时,声音依旧发着颤:“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
“是啊。”时轶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适应自己这具新生的躯体,“可能赵著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事,最后也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赵著费尽心机,布局百年,所要证就的杀道,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为他人所证。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懦弱贯穿了赵著此人的百年人生。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杀戮所必然而然的决绝。
“魔主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时轶想了想,说,“许久之前,他就问我要不要,呃,接他的班。”
“我记得我当时还骂了他一顿。”
“……”谢长亭顿时哭笑不得。
“他并非凡人,而是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兴许早就在死前看见了百年之后将发生的一切。”
谢长亭低声道:“兴许吧。”
扣着他五指的手动了动。倏然间,对方倾身过来。
“好困。”新生的魔神将头埋在了他的肩上,“感觉又要做噩梦了。”
过了好一会,谢长亭才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在,好像是在……冲他撒娇。
这又是怎么了……
犹豫了好一会,他只能试着哄哄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睡吧。”
九重血眼的幻境终于崩塌。
尸山血海中,只剩下安静相拥的两个人。
时九在血眼崩塌之后的一会便醒了。
但是在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过了好一会,她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谢长亭面前。
“哥哥。”她脸上还带着伤,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于是谢长亭也分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
时九看起来又有点想哭了:“我都想起来了。从前发生过的事。”
时轶屠戮的这一幕落在她眼中,终于唤醒了她从前的记忆,那些被她冰封入心底、此生再不愿回想的过往:她跪在闻人镜的身前,看他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被昔日同门分食。
兴许是太过痛苦,她自然而然地便遗忘了。
“……都过去了。”谢长亭轻轻拍她的背。
时九重新化出鹤身,跟着挤了挤,试图也挤到谢长亭怀中去。
“……他这是死了吗?”
谢诛寰感觉自己走路的时候,都不自觉地踮着脚尖,有一种生怕惊动了洪水猛兽的怪异感觉。
直到他走到了谢长亭面前,对方怀里的那个人也没有动。
好像真的……死了。
谢神医一阵激动。
可还没来得及庆贺,就听谢长亭低声道:“他睡着了。”
“………………”
神医面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碎裂了。
他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刚要跳起来,说上两句诸如“阴魂不散”“这臭小子”之类的话。
可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又突然……感觉自己这么呆在这里,有点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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