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站在灵域荒草中闭着眼,君罔极缓缓低头弯腰,将头放在他伸出的手掌下……
看到他当着怒不可遏的凌诀天的面亲君罔极,下一瞬将君罔极推进深渊之门……
看到君罔极背他回家,看到君罔极等在台阶下,看到他们在庭院的露台,君罔极半跪着拥抱他……
看到问道书院,他们四人对峙……
看到云州城,君罔极为他戴上买回来的簪子……
看到流苏岛的地牢,他们靠在墙上,晦暗的阴翳里,温泅雪伸手轻轻触碰君罔极生着魔藤的脸……
画面在那一瞬停滞。
凌诀天也停下了。
他神情阴鸷冷冷地望着。
显然,温泅雪看到的画面他也看到了。
“你若是想一切回到从前,最好杀了他。”不谛僧的声音在远处淡淡响起。
凌诀天冷漠:“住口!”
不谛僧叹息:“你会后悔的。”
凌诀天一剑斩出,将远处水波倒影里不谛僧的身影碎尸万段。
无数的“阿弥陀佛”在空间回响,重重叠叠,如魔音灌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下一瞬,凌诀天的剑毫不犹豫朝着时间之水斩去。
脚下的虚空,毫无预兆,突然失去支撑。
他们向下坠落而去。
周围一片漆黑。
不见一丝光亮。
…
……
咚,咚,咚。
旷野漆黑,千里飘雪。
天地之间,只有那座青色的木屋,亮着一盏融融烛火。
万籁俱寂,必必剥剥的炉火声里,门被敲响了。
以一种温泅雪不熟悉的节奏。
压抑着急促,却又想要保持克制,患得患失,忽轻忽重。
温泅雪没有动,只是抬眼望去。
三声后,那个人想起,门向来是从外面直接打开的。
于是,那个人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人,一身白色的云锦道袍,纤尘不染,玉冠博带,俊美高冷,眉宇之间超然物外、心无旁骛,犹如仙人。
仙人深深地望着温泅雪,眼中的爱意明显,和他素来的清冷疏离截然不同。
喉结微微一动,凌诀天压着嗓音,对温泅雪说:“阿雪,我回来了,抱歉,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
凌诀天上前,伸手去抚摸,去拥抱温泅雪。
却看到,温泅雪向后退了一步。
乌黑的眼眸静静望着他,苍白不胜的面容,眸光清澈沉静,像初春的湖水,没有温度的温柔,让人伤心。
凌诀天顿在那里,脸色苍白,喃喃自语:“不可能,时间还不够早吗?”
他抬手撑着额头,想理清脑子里冲击的记忆。
没错,现在的时间是前世的十年之后,神战发生之前。
他带着苏枕月回了一趟青檀小楼,见温泅雪最后一面。
他和温泅雪分别,然后……他转头回来了。
顾不得去想,苏枕月去哪了。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压下所有的波澜,只是一瞬不瞬望着他:“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没有回答就走了,现在我是来告诉你答案的。我爱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我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
温泅雪静静地望着他,缓缓笑了。
凌诀天也正要笑。
笑容尚未生出,却已经消失不见。
因为,温泅雪的笑容。
温泅雪望着他,唇角眼角微弯,乌发红唇,在略显昏暗的小楼里,他身上的鸦青色仿佛被摘下来很久的牡丹,忽然复活,燃烧一样盛放着。
这个笑容,像神墓山他们诀别时候,那个晦暗毫无期待的笑容。
黑暗,纯真,寂静,灿然。
温泅雪,说:“你的来生之约,还完了吗?”
凌诀天浑身的血液,一瞬冰冷。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温泅雪记得!
但,是从什么时候记得的?
是记得一周目,世界重启前?
还是记得,二周目的噩梦世界?
又或者,全部?
凌诀天面无表情:“已经,还完了。”
温泅雪的笑容,朝雾一样消失不见,敛眸平静,晦暗无辜地说:“可是,我的还没有还完。”
凌诀天:“什么?”
温泅雪抬眼,眼眸清澈纯真,和从前一样毫无防备和保留:“世界重启的时候,那个邪神之子,我和他约定了来生。”
凌诀天:“……”
刺骨的寒意浸透他每一寸骨头里,他发现一点也听不懂温泅雪的话。
“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为什么,你要跟他……跟他约定来生?”
温泅雪眼眸乌黑纯净,眼里毫无保留的信任,望着他,带着清浅的笑容:“阿凌那时候不是跟我说:我是你的道侣,你爱我,但是,人生除了爱,还有其他重要的人和事吗?我虽然听不懂,但我相信你,阿凌说的当然都是对的。”
凌诀天摇头,他整个人都置身在万丈悬崖,摇摇欲坠,随时跌得粉身碎骨。
压不住眼里的阴郁偏执破碎,他望着温泅雪,清冷声音压抑不稳:“不对,不是这样的。你也说过,你说你就只是为了爱我而存在这个世界的。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最爱的人,是无论任何时候,都排在所有人之前的!你说过的你说过……你怎么可以,可以和别人许诺来生?你爱我吗?我真的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满目血泪,刺痛眼眶,终于坠落。
温泅雪不解,蹙眉,眉目之间写满了忧郁茫然。
他像个明明努力写上了被凌诀天冷漠告之的正确答案,最终却还是又一次被判了错误的孩子,看着凌诀天的眼神,开始不确定这个人可以信任:“你是我的道侣,你当然是重要的人,可是,他也很重要。”
凌诀天:“……什么?”
温泅雪轻蹙的眉展开,眼眸纯真,幽静温柔,纵容一样静静注视着流泪的凌诀天:“你还活着,他死了,现在,他最重要。”
疾风骤雨搅乱湖水只是一时,湖面很快恢复以往的平静。
他将这个最终的结论,拟作颠扑不破的真理,交还给……教会他这句话的老师。
这次,对方应该给他满分了吧。
凌诀天面无血色,呼吸迟滞,一瞬不瞬望着他,确定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
凌诀天后退了一步,偏过头,一口心头血猛地喷出来。
温泅雪静静怔在那里,缓缓:“你怎么了?我又说错了话吗?”
凌诀天望着温泅雪,眼眶大颗大颗滑落的泪,眼里的伤心、破碎、委屈,唇边的血,让他整个人像一柄即将碎了的剑。
这柄剑曾经锋芒毕露,锋利无匹,轻易可斩杀世间众生,但现在,他被温泅雪捏碎了。
可凌诀天怎么能指责温泅雪,用最温柔的眼神和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世界上最冷漠最残忍伤人的话?
因为——
温泅雪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他曾经对温泅雪说过的。
温泅雪否认的每一条对凌诀天的爱语,都是凌诀天否认过温泅雪的。
是凌诀天亲自打碎了温泅雪对世界的认知,教导了他这些杀他的话。
又怎么能反过来怪温泅雪,将这些话说给他听?
凌诀天低喃:“你那时候,也这么伤心吗?像我现在一样,伤心的像是要死了?”
可那时候的凌诀天一无所知,他怎么会觉得这些话理所当然,是清醒理智的箴言?
凌诀天擦去嘴角的血渍,他失神望向温泅雪。
温泅雪的眼神还是一样的幽静,像春日的湖畔,微风吹拂而过,纵使无情也觉得温柔。
凌诀天想,不要急,没关系的。
温泅雪是有些方面和别人的认知不太一样,他可以教他。
他们都犯了相同的错误,可以彼此原谅。
从头开始。
这一次,他可以教他正确相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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