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桓真不明白:“君上不是想让我做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吗?这只蚯蚓要死了,我想救他。”
但是,那个人第一次大发雷霆,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听不懂,有一点他却明白了。
那个人用厌恶憎恨的眼神在望着他。
那个人好像,并不是真的喜欢善良的他,他的善良。
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不像月光遥远,不像雪冰冷。
那个人不喜欢。
那个人,憎恨着。
“……这是我的,谁准你把这些给其他存在?”
桓真不明白,只对一个人清澈温润的水,只属于一个人的温暖的春风,是不存在的啊。
春风和水,就应该为众生带来生机,润泽庇佑万物,就如同那位死去的仙尊。
于是,桓真就这么做了。
他努力救护着昆仑山的所有人。
但那个人并不喜欢,那个人玩弄着他们,像老虎玩弄着食物。
他离间桓真和那些人。
他逼那些人进入他的陷阱,逼那些人走向死路。
他逼桓真……亲手杀了他们。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桓真是清醒的。
“……你来动手,你杀了他们,我就饶他们的神魂,否则,如果我动手那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那个人饶有兴致地,恶意地笑着,对他说。
桓真,答应了。
交易的内容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
他麻木地一个个动手杀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个个都难以置信望着他。
憎恨,不信,痛苦,绝望,迷茫。
五个人,五双眼睛。
每个人,桓真都曾竭尽全力去保护过。
每个人都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如果邪魔的交易是,桓真去死,换来饶恕其他五个人,桓真会欣然答应。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至纯至善的圣人的,在他小的时候,他甚至被拔除了恶念。
因为那个人说他的师尊,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是一个完美的圣人。
他得像仙尊。
可是,他终于像一个圣人了,即便这么痛苦,他也连憎恨都生不出,可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满意?
不喜欢?
那个人笑着欣赏着他的痛苦,带着极致的憎恨和欢愉,像孩子一样天真残忍。
如果我的存在无法救任何人。
如果我的存在,不能让邪魔获得慰藉,保有善意。
如果我的存在,本就是用来制造死亡和痛苦,饲养邪魔恶意的,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他并不介意是替身,或者是祭品。
他甘愿被拿走人性的恶念,他欣然做一个圣人好人,他想要成为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美好的存在,他想救人,想让世界变得美好。
他可以不仇恨,不复仇,被误解,向前看。
但是,邪魔制造出纯粹的极致的纯善和美好,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憎恨。
桓真用那把杀了五个人的剑,杀了第六个人,杀了他自己。
他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了。
他死的时候,听到那个人说。
颓靡,虚弱,苍白,无趣,渐渐死去的深潭里的恶龙一样的声音,无辜茫然不解,委屈,说:“我的师尊,是世间最温柔,最好的人。像水一样清澈温润,像春风一样温暖……但是,为什么水不能只对我清澈温润?春风为什么不能只属于我?”
桓真死了。
然后,又被复活。
他不是他自己,他是假的。
他活着的时候就是假的,他死后更是假的。
他终于明白,那个邪魔为什么憎恨他。
那个人到底在憎恨什么?
那个人爱着,也恨着一个人。
爱对方的善意和温暖,恨对方的善意和温暖。
世间的爱都是这样的,起初是因为什么而狂热的痴爱着,最终便因为什么而憎恨,而失去,而冷却。
于是,桓真被制造出来了。
他是邪魔捏造出来的,邪魔爱的人最极端美化后的样子。
是邪魔眼里,对方最好的一切汇聚起来的结果。
是邪魔所怀念的。
但是,邪魔不喜欢。
但是,这也是邪魔最憎恨的。
“……即便痛苦,人们也不愿意怨恨所爱,当你就只有那么一丁点所爱的时候。但怨恨是不会因为不愿而消失的。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成为沼泽,成为深潭……”
那怎么办呢?
将爱和恨切开吧。
在深潭成为深渊,成为魔域,成为地狱前。
将美好和憎恨割开吧。
让丑恶的,让怨恨,让憎恨,让一切糟糕的阴暗的丑陋的都归于黑暗,归于死亡。
所以,将爱也分割吧。
制造一个祭品,来承载所恨。
桓真,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憎恨的。
邪魔给他所爱的极致的完美的一切。
“……我师尊善良又温柔,他握着连我自己也厌恶的我,握我伤痕累累粗糙难看指缝发黑的手,教我写字,他救我……我……我爱他……”
炽热的颤抖的自卑的不敢说出的。
说出的时候,血液、眼眶、声音、指尖、心脏都潮热颤栗的,无人时刻,时过境迁,死亡缄默里。
仇恨,秽物所生的阴暗,无论多少次都会颤栗无助哽咽。
所以,——
所以,善良又温柔的桓真,不断试图救所有人,但,所有人最终都会因他而死。
“……我的师尊,会亲手害死,得亲手害死,那些他想救的人!”
颤栗无助哽咽的声音,转而泄出痛快和高兴,流泪但满足的快活,是用恶做成的单纯的小孩。
好像活着的意义就是这样。
他爱师尊,他想杀了师尊,他想报复师尊,他爱师尊,他想让师尊痛苦,他爱师尊。
他一遍一遍看着,无数师尊死在他面前。
但没关系,他知道那不是他师尊,就像他不是他,他是分割出来的恶,恶爱师尊。
恨意怨念负面,不就是这样的吗?
四百年。
十八个人。
九次,因为第一次一次性死了五个,有点浪费。
桓真每崩溃一次,每死一次,他就让他重生一次,失去记忆。
反反复复徒劳地拯救,徒劳地绝望,徒劳地崩溃,徒劳地痛苦,徒劳地死去。
邪魔以此,勉勉强强地挨过了漫长的刑罚一样的没有师尊的时间。
最后一次,是七百年后的第一次。
那一天原本平平无奇。
这次的刺客是一个鬼族。
他让桓真挖了对方的眼睛。
桓真又崩溃了,每杀一次人,他就会想起曾经全部的记忆。
然后,邪魔熟练地拼凑好桓真的尸体,又一次将他复活。
但因为这次的刺客和桓真关系很好,桓真太痛苦了,他给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是挖了自己的眼睛。
啧,修复起来有点难。
于是,邪魔随手挖了另一个人的眼睛补给他。
啊,是琥珀色的,师尊以前也给了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刚修复好的尸体就是麻烦,因为记忆正在重新篡改,和神魂不符。
桓真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师尊,冷漠地走了出去,看上去高傲得目中无人。
师尊会冷漠吗?会高傲吗?会目中无人吗?
不记得了……
邪魔小心翼翼地想了一下,想了很久,模模糊糊想起,他的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分割出来承载恨的,美好的记忆被分到的很少。
他努力从零星处回忆着——
“……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不好,太远了。像雪一样的纯白美丽,不,雪太冷了。”
“君上,新的祭品来了。”
第七百年的祭品来得尤其早,基本在桓真刚出去的时候,他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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