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提在手里,心里万般不舍,还是咬牙摔在地上,金鱼就在火焰里烧毁了。
“你饿了,去吃东西吧。”
无论寒楼骂他是坏人、朝他踢打、吐口水、生气、逃跑多少次,甚至对那些伏击他的人报信,向周围揭穿、散布他的身份,那个人总是这样,无喜无悲,永远平静,永远不会生气。
直到寒楼自己累了。
他真的想要反抗,不想屈服,可他好饿也好累。
那个人牵着他的手,给他擦脸上的尘埃,他也没有力气反抗。
那个人带他到馄饨摊子吃饭,给他买牛肉烧饼,他也没有再扔在地上。
他要报仇,可他好饿。
他就那样安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那个人不在他身边。
寒楼愣了一下,他以为对方终于厌烦了,准备抛下他了吗?
可是这里这么陌生,他自己一个人要去哪里?
热闹的街市,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世界变得陌生而可怕。
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寒楼愣愣回头。
那个人站在灯火之中,好看得让整个街上的人都驻足回望的脸,没有任何情绪。
乌黑的眼眸像是秋日清晨的一泓湖水,冷月、寒露、蒹葭、薄雾,像读不懂的诗一样,在他的眉睫眼神里沉敛。
那个人执着一盏琉璃做的金鱼灯笼,没有表情,轻声认真地对他说:“这是街上最好看的金鱼灯笼,如果碎了就没有了。”
他把灯笼递给寒楼。
寒楼愣了很久,接过了。
他那时候想通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报仇,他不应该逃跑的,他应该跟在对方身边,学习对方的本事,这样,长大后才能找到报仇的办法。
不然,等他长大了要去哪里找到对方呢?
他执着灯笼,任由那个人牵着他的手走在七夕的长街。
之前还陌生可怕的长街,又一次变得梦幻美丽。
“想玩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不玩?他要报仇,他要花光对方的钱,让他没有钱住好的店,吃好吃的,换最白的衣服。
那一晚,怀着悲愤报复的心态,寒楼第一次在七夕节日了尽情地玩了起来,买了很多东西。
那个人并不制止。
他要什么,给他买什么。
但最后,那些东西都是寒楼自己拎着。
那个人什么也不拿。
寒楼抱着一大堆东西跟他走着,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将东西扔在水里不要了。
那个人也毫无反应。
“我把你买的东西都扔了,你不生气吗?”
那个人说:“那是你的东西,你不想要当然可以扔。”
寒楼:“……”
他们没有了钱。
不是因为寒楼买东西花光的,因为那个人对钱没有概念。
那个人卖了马和他步行往西海走。
那个人果然没有钱买白衣了,他穿着天水清绿的衣服——那衣服起初是青色的,因为洗了几次褪色了,变成的这个颜色,寒楼亲眼看见的。
他们住不起店了,每天风餐露宿。
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个人会把饼和野外钓的鱼烤了给寒楼吃。
寒楼没有见过那个人吃东西。
他起初怀疑那个人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吃了好吃的,但他撑着不睡观察了一天一夜,发现那个人是真的不吃东西。
寒楼意识到了什么。
下次吃东西的时候,他把半块烤饼分给那个人,闷闷低着头不看。
他胡乱想着:他才不是什么好意,也许饼里有毒这个人才不吃的;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应该被他长大后,报仇亲手杀死,不应该饿死在路上。这个死法也太可笑了。
但,那个人没有接他的饼。
没有表情,淡淡地说:“好难吃。”
寒楼:“……!?”
那真的是个,寒楼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人。
为什么会有人明明那么坏,却那么好看,坏人不应该是面目可憎的吗?
为什么会像庄子写得凤凰,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止?
寒楼甚至担心,对方会把自己饿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挖野菜,给那个人熬鱼汤喝,只好悲愤地撒很多盐。
那个人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喝了汤。
只是下次,他的烤饼和烤鱼因为缺乏盐变得有些难吃。
寒楼想,他没有跟我说谢谢呢。
有那么短暂的时间,寒楼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是仇人。
直到即将到达西海的最后一站,一群武林人士伏击了他们。
那些人装作路人经过他们,趁机抓住了寒楼,威胁那个人。
“别过来,再动一下我就杀了这个小孩!”
“请便。”那人淡淡地说。
寒楼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是怎么杀人的。
他手中的蔷薇枝,柔软无害,穿过人的身体,便催生开带血的鲜绿,饮饱了血便开出血色的蔷薇花。
只有那张神仙一样俊美的脸上,从始至终,无喜无悲,像春夜静谧的湖水,甚至是温柔的。
满地的尸体,和扔在地上的血蔷薇。
这一切提醒着寒楼,让他瞬间想起了柳若梅死的那一刻的画面。
“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尖叫,对那个人说,“凶手!杀人凶手!”
他想起,那些人喊这个人魔头,没有错,这个人的确是个邪魔!
但他为什么居然差点忘记,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就那样轻易地忘记了仇恨。
寒楼那一刻,对他自己的厌恶憎恨,远远超过了对面前那个人的。
那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直到他从歇斯底里中安静下来。
平静的声音说:“如果你想报仇,我可以教你本事,等你长大了,就可以杀我了。”
寒楼答应了。
他那时候还太小,并不懂得那个人到底有多强大。
他相信自己长大了一定会超过那个人,打败那个人。
到时候,到时候……他没有想好,一时想,要杀了对方,为母亲报仇。
一时想,不杀对方,让那个人赎罪,让那个人知道,好人和坏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好人,他才和那个人不一样。
他有时候会觉得,他那时候就已经懵懂觉得,那个人好像不太像人,不懂得许多事物。
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像个异世界的生灵一样,他觉得自己可以教对方改邪归正。
这样的想法天真得,寒楼自己事后想来,都忍不住嘲笑当时的自己。
但那时候的他,因为认定了自己会报仇的,所以短暂地原谅了他自己,原谅了他竟然不够憎恨那个人。
当然,那样的天真持续的时间并不久。
因为他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这个叫温泅雪的人,于天音教意味着什么。
他不只是雪衣长老,血蔷薇,他是天音教供奉的神灵。
大人说话是不怎么避讳孩子的,如果这个孩子再稍微聪明一点,他能听到很多东西。
比如,温泅雪三十年前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好像不是人。
他果然不是人。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和我不一样。
要认识到后面那句,是很难的。
那个人待他很好。
天音教没有人因为他是尹风杨的义子就对他冷眼相待。
不是因为他们深明大义,只是因为他现在是温泅雪的义子。
他也见到了柳若梅口中的那个女人。
那个教主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他预期的憎恨。
他曾经私下去见那个女人,那时候,对方已经病得很重快死了。
“是你破坏了我娘亲的家庭,你是个坏女人!温泅雪凭什么为你杀我爹爹?”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道理总在他们这边。
那个女人看着他说:“我做错了事,但你爹爹会死,因为他也做错了事。你知道吗?天音教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因为你爹爹的错误,没了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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