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泅雪当然记得,药老带弟子的时候和他平时不耐烦的性子不同,很是认真仔细,施针的每一个步骤,行针的手法,包括原理,全都讲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会举一反三,引申别的症状该如何改进。
只是,应该没有人敢让才学了五天的学徒上手给病人治病吧?
也没有哪个病人愿意,花费重金才求得药老为自己诊病,最终却给一个才学了五天的弟子当练手材料。
温泅雪看了一眼苏枕月,对方微笑对他温和点头:“麻烦温先生了。”
既然两个人一个敢教,一个敢被扎,温泅雪又有什么不敢的。
他取了自己的灵针,施咒消毒。
手指放在苏枕月的颈后,缓缓刺下第一针,手指结印,嘴唇翕动,默念咒术。
咒术催动木系灵根,长出半透明薄冰一样的藤蔓,顺着灵针进入苏枕月的脑后。
药老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看着,屏息凝神,大有稍有差错,他就要上手补救的意思。
见温泅雪施展完第一针,他不由松一口气,赞许地默默点头。
趁着温泅雪他们没发现,又很快板着脸,严肃严谨。
眼底却掩不住的高兴。
这些年他在外一直换着马甲和身份,满修真界教徒弟,但教出来的弟子大都平平无奇,难得有几个让他能拿得出手承认是自己门下的。
这个人虽然基础不够扎实,但胆大心细,知识面够宽广,悟性更是绝佳,虽然还显稚嫩,他却有信心能将这个好苗子教出来。
温泅雪一步一步做下来,苏枕月的身上,透过单薄的浴袍,能看到发散的灵药藤蔓在他身上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咒术纹络。
这些咒术图腾不断将他的神魂勾连聚合,同时温养神魂之间的裂缝。
苏枕月闭着眼睛,在玉台之上打坐,面容稍显苍白,薄薄的汗水出现在他额头。
温泅雪收针。
药老围着看了一圈,看到这图腾完美均匀,不由抚须点头。
“你很不错。”夸完之后,他微微一僵,又一副不耐烦不高兴的老头脸,“继续努力,以后还是能以我的弟子自居的。”
温泅雪没有在意他表面的傲慢乖张,对他执修真礼:“是,谢夫子教导。”
药老不高兴了:“叫什么夫子?全书院都是夫子,单药堂就好几个呢,你是我带的弟子,叫师尊!”
他心里很不爽快,他马甲下教过的小崽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多少人想叫他师尊他都还不愿意呢,他都这么明示暗示了,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懂不懂事?
温泅雪顿了一下,依言称:“师尊。”
前世,药老给温泅雪治疗是两年后,在仙盟书院。
他很惊讶温泅雪居然还活着,而且看上去还像个人。
一般的毒是死物,拔除、中和就好,但血煞宗的药丸不算毒,是一种蛊咒。
蛊咒,顾名思义是活的。
换个人吃下七颗药,即便活着也已经成了装蛊咒的材料。
凌诀天在找到药老前找过很多大夫来,那些人要么看不出什么,要么就说是不治之症。
药老得知温泅雪是自己看医书、自己配药,询问了他之前用过的方子仔细辨认过后,就叹了几声可惜。
“……若是在两年前遇到你,你可以为老夫弟子,可惜了,你跟我都可惜了。”
彼时,药老再三感叹,比起为温泅雪可惜,更像是为他自己悲痛。
就像是看到好端端一株绝世的灵药,尚未长成等他采摘入药,就莫名折了。
他走之前赠送了温泅雪好几本医书,温泅雪后来在青檀小楼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养成了看医书种药草的习惯。
这一世,温泅雪也没想到会在问道书院遇到他。
真的做了他的弟子。
…
下午,为苏枕月配药浴,药老也理直气壮地让温泅雪来,自己全程旁观。
这个部分比上午的针灸诊疗简单。
每个疗程的方子是固定的,难的只是记住不同的时间搭配不同手法炮制的灵药,以不同的咒术激发药性,注入浴池内。
说起来好像很复杂,但任何人只要熟能生巧,都可以做到。
“你看着他,没事别喊我。除非忽然厥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一般出现任何反应都没事。包括吐血,包括忽冷忽热,包括一切。”
“哦对了,之后两天也都由你做,不用等我。我有事不在。”
药老看着温泅雪做了一遍,赞许点头,又严肃着脸重复了一遍容易出错的地方,之后,就干脆做甩手掌柜走人了。
不仅如此,还直接宣告接下来两天都不出现。
对此,被治疗的苏枕月没有反应。
温泅雪自然也不会有。
……
浴池是特制的,以一种特别的矿石打造而成。
苏枕月坐在浴池里,里面并没有水,所有的药材在经过处理后,配合咒术释放药灵,这些药灵呈现为透明、淡绿的水雾,萦绕浴池之中。
如梦似幻,恍如仙境。
苏枕月闭着眼睛,打坐冥想,让神魂吸收药性。
他本就生得温雅清隽,不笑的时候,矜冷庄重的气质便更明显了。
如同仙人。
温泅雪在岸上,倚树垂眸看书。
大家都知道苏枕月每日下午都要药浴,药庐这里没有过来,远处零星一点人声,显得这片天地尤为安静。
风吹过的声音都细细可闻。
温泅雪身旁的是一棵玉兰树。
这几日别处的玉兰花都谢了,这棵不知道是不是药庐浴池这边的灵气尤为浓郁,居然还开着花。
但也稀疏不多,倒是叶子格外葱茏。
零星的玉兰花在午后的春光之下,开得星白灿然。
苏枕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
树下的人穿着天水碧色的衣服,墨发被玉簪挽起,眉眼神情静谧宁静。
像一尊玉人。
并不知道,纵使周围没有灵气缭绕,他在别人眼里,也是仙人。
…
一整个下午,他们都没有说话。
温泅雪偶尔抬眼看一眼浴池里的苏枕月,确定他是否无恙。
有时候遇到苏枕月睁开眼睛。
目光相触,又分开。
微风轻抚,那零星的几朵玉兰花也瓣瓣飘零。
落在苏枕月的浴池里。
落在在温泅雪的脚下。
草地上铺着玉兰花的花瓣,那样皎白无瑕的颜色,落地不久就露出浅褐色的伤痕来,尚未枯萎就已经被侵染。
是月光一样只能开在高高的枝头的花。
……
……
跟苏枕月稍微接触几次,很难对他没有好感。
这个人总是带笑,说话机敏风趣,极为注重分寸和礼节。
无论是施针还是泡药浴,都要露出上身,察觉到温泅雪敛眸顿了顿后,他第一时间就披上了浴袍。
之后,纵使被药师嗤笑是穷讲究,他也只是弯着眼睛笑了笑,并不在意药老的挖苦讽刺,也没有解释过一次。
每一次,温泅雪或是旁人,为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微笑道谢。
并不特别客气,也并非随口一说,礼貌而真诚。
只是接触一两天,温泅雪就有些理解,为什么前世凌诀天会喜欢苏枕月了。
理解,为什么前世凌诀天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希望苏枕月和凌诀天在一起。
苏枕月的确有着,让人难以讨厌的人格魅力。
他甚至,话不多。
温泅雪本以为,像他这样人缘好的人,长袖善舞,会很喜欢说话。
但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却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一下就是半天。
下学了,温泅雪离开药堂,和来接他的君罔极一起回家的时候,苏枕月都在下棋。
药庐的弟子离开前跟他打招呼,他温雅含笑回礼,之后便安静继续棋局。
斜阳照在他玉兰一样的白衣上,影子拉长,那道身影让人想到……孤独。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又好像只是习惯如此。
温泅雪想起,苏枕月在这里治病,凌诀天为什么不来看他、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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