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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68)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49 标签:仙侠 玄幻 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

    他歪着脑袋,容色里浮现出几分孩童似的稚气。易情听了,没好气地道:“你这是在劝我多犯些事?若不是怙恶不悛,还配不上教你动手,是么?”

    祝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师兄素来只小偷小窃,过后又时常将窃物归还。祝某欲提剑杀您,却时而觉得于心不安。”

    陡然间,他话锋一转,笑意徐徐褪去,如水的哀凉淌在颊边。“何况,您助灵鬼官杀了鬼王弓磐荼。哪怕您身为妖物,便是照功过相抵的道理,灵鬼官也需对您礼遇有加,如今却要杀您,祝某…觉得不妥。”

    看来这厮还是个正道人物,见他犯的过错少了,还不愿随意动手杀他。易情听了祝阴的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子几乎将他形容成了个大善人。

    说到话尾,声音渐渐低弱。易情见祝阴低垂着头,几乎要将颈子弯到脚底,也浑不自在,枕着两臂,咧嘴笑道:

    “纠结甚么,如今你就是这处的山大王,我还能跑过你么?要杀便杀罢。反正你就当我是只狸精,有九条命,一回二回的死不了。”

    祝阴看起来颇为无奈:“师兄,你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灵鬼官中虽有定鬼名、妖体而后杀的规矩,可若是鬼名迟迟不定,那妖邪又有为祸世间之患,灵鬼官便也得自己拿主,将其杀死。”

    他站起身来,打着了火,点亮铜锭里的黄烛。黑暗被灯火抚去,岩壁隙间的暗影像细密的衣褶,随着摇曳烛火潺流。易情恍然发觉,在千沟万壑的星君神像边,正以捣碎的红赭粉涂画着犹如阴司的惨然光景。

    石壁上画着的是持剑杀戮的灵鬼官。龙驹身形伟岸,黄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灵鬼官们挥舞着降妖剑,在血海里奔腾。无数恶鬼凄声惨叫,被割开咽喉。可最教易情心惊的却是壁画的一角,浑身浴血的灵鬼官被缚魔链紧锁,万剑穿心,推入虿盆。

    灵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却也会对同侪痛下杀手。易情将那些画看在眼里,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

    祝阴指着那些壁画,说,“师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灵鬼官不但杀鬼,也会弑神,这是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定鬼名后七日,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会降下凡世,将神鬼一齐刈杀。”

    “他们要来杀人了。”祝阴转向易情,眉心像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杀我和师兄。”

    夜风清寒,石穴中风声呜啸。易情汗湿衣袍,却依然执拗地发问,“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既然是叫‘七日杀鬼令’,我同你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何直到如今才来杀?”

    祝阴却上前一步,将手里灯盘递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时至今日方才来杀,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寻到此处。天坛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围裹,寻常人找不到此地。师兄请看。”

    抬眼望去,易情只觉如遭晴空霹雳。赭赤的线条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动,像是微漪的水面。这面壁画是活的!他望见灵鬼官们蜂拥而至,铁靴踏过染血的原野。九州无处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手中提着结串的妖鬼头颅,如繁密蘡薁。

    灵鬼官们的步履踩践中夏,从天山横越北土,自琼崖渡来中原。铁履经行之处血流成溪,他们走过大梁,行至朝歌。来到天坛山脚下,高望云雾缭绕的太行之脊。

    他们带着煞烈杀气而来,即将取走妖鬼的性命。

    “龙驹已至,就在天坛山脚。”祝阴淡然地道。

    “他杀过千万妖鬼,亦弑杀过戴罪神明。哪怕是身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决然将剑挥落。”

    易情寒毛卓竖,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阴。

    石钟乳低垂,在岩壁上投下剑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剑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沉沉坠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阴的笑容却宛如暖日。“师兄,您怕了么?”他问道。

    “他还要杀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问。

    沉默片刻,他摇头。“我不怕。”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师弟,也自然不会怕他们。”

    祝阴一笑,在石桌上搁下灯盘,背着手向他不紧不慢地踅来:“那便好。今夜祝某会与他们相会。然后…师兄猜祝某会做何事?”

    “要杀了我,然后向他们邀功请赏?”祝阴的影子飘到眼前来了,像一朵乌云一般罩着他,压得易情喘不过气。

    “不。”祝阴迈进一步,在他耳侧低语。吐息像拂面的烟柳风丝,轻轻拨弄着心弦。易情侧脸,望见他浅浅的笑涡,像盈满了醉人的纯酿。

    “我要给师兄,”祝阴宛然一笑,轻声道,“求情。”

    ——

    两人踩着月光出了石洞。天色窅窅悠悠,像一荡暗色的水,月牙儿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进了堂屋,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众人围在桌旁吃酒笑闹,一样的食点,一样的喧杂,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阴。

    祝阴这回没走,只坐在条凳上,端着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气,齿缝里露出一点红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见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觉安心。

    酒过三巡,天穿道长素面发红,颊上滚热。纵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说起话来却有些酒意了。易情正专心地抓着三足乌的脖颈,从这鸟儿爪底抢被藏起的蛋,却听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办的事儿,你办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发觉是天穿道长在对他说话。他懵懂地问,“甚么事?”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就是在天书上画红线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将姻缘结上了么?”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师父,您没睡醒么?”易情颇为无奈,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罢。

    “不是没睡醒,是喝醉了。”白衣女子顶着一张红脸,淡声道,“不过醉了更好,你便会将我所说统统当作醉话。文易情,我忘了与你说一事。”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觉得不妙,“何事?”

    天穿道长干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悄声说话,“其实呀,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她们的姻缘画出,也是要付代价的。”

    她醉了,眸子里像缭绕着雨烟,指尖悄悄落在易情的掌心里,在掌纹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便会将命纹摩断。天穿道长说,“代价便是,断缘。”

    易情听得张口结舌。他替那些蝉衫荆钗的女子们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命格连上她们的意中郎君时,天穿道长可没说过此话。她只说了,“没有代价”。

    “结的是心上人的姻,断的是身旁人的缘。天书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果必有因,有得必有失。”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拈着瓷瓶,不紧不慢地斟酒。

    喉咙里像哽进了一粒石子,易情费了许久,方才能开口叫道,“师父!你先前没与我说过这话……”

    他想起那日在月老殿中,女客们望见他在天书上绘出如血红线,人人围着他欢笑欣喜,扑得铅白的粉面如绽桃花。

    她们觉得自己已同意中郞结下良缘,从此得永结同心,殊不知这是以断缘作为代价。欲得一段情缘,便需斩断一份尘缘。

    易情不知谁会被斩断尘缘,兴许是她们的姊妹,甚而是她们的爹娘。他忽而如芒在背,是他替她们画下的红线,他亦有一份罪责。

    “所以我方才也说了,就当是为师的醉话罢。不过,你大抵不必觉得自责。斩断缘分,也不一定是件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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