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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命(100)

作者:群青微尘 时间:2023-05-03 10:22:49 标签:仙侠 玄幻 欢喜冤家 相爱相杀

    乌鸦嘎嘎大笑,“老子可将你记得一清二楚!”

    易情与它相望,突而笑了,将它重新在臂弯里抱好。乌鸦毛茸茸的,温热如火,像裹着裘皮套的小手炉。他俩又变回了一开始时的模样,一个小叫花与一只煤球样的鸟儿流落在凡间各处,过得贫苦却快活。

    走过黑黢黢的石泉,穿过葳蕤的松林。远方砖木房上的炊烟未散,像有轻纱笼罩。一面走,三足乌一面道:“说起来,你还是好心了些。”

    听它这样说,易情歪着脑袋,似是有些不解。乌鸦说:“你就这么放过了那红艳艳的混蛋?他欺负了你那么多次,你还没打回来,却又下山啦!”

    它说的“红艳艳的混蛋”约莫是指祝阴,易情笑道,“他也帮过我几回。我是宽宏大量的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懒得去打他了。”

    三足乌不服气地道:“哼!他帮过你的时候屈指可数,可他欺侮你的时候却多如繁星!”这些日子,它听易情说了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儿,得知他与祝阴曾有过一场生死攸关的鏖战,而祝阴曾向他痛下杀手过百来回。

    易情在心里数了数祝阴帮过自己的时候,果真寥寥无几。但他摇摇头,“在去大梁时,他从鬼王手下救过我几回。而且,前几日的那夜里,他也算帮过我一次。”

    乌鸦尖叫:“可他救你,不过是为了骗你上钩,要你对他放下戒备之情!”

    “救了便是救了,哪儿分甚么真心虚情?”易情摇头。

    他想起在大梁城中那时,于铺天盖地的细蠛和鬼王巨掌之下,祝阴将他远远踢开。在堂屋前的那个月夜里,祝阴又曾噙着泪与他告别。寒雨染遍天坛山头,祝阴曾向灵鬼官众屈膝下跪,求他们留得自己一命。

    那恳切的泪花,还有那浸透了浓重哀愁的笑靥,时时让易情心有不安。他重活了数百次,每一世的祝阴都处心积虑地想着要害他么?还是说,有那么一二回,祝阴确是为他豁出性命,为他献身?

    “而且,他没对除了我之外的人动过手。”易情说。

    三足乌抗议:“我分明听说,他是不是会使一场古怪黑雨,将咱们血肉融化?那小子是不是曾这样干过,害了老子性命?”

    易情说:“那次倒不是他动的手,是他那浑球儿便宜兄弟白石。人心乃宝术所蕴之处,那一回,有个叫白石的灵鬼官见他替我求饶,认定他与我同流合污,便挖出了他的心,动用了他那能下黑雨的宝术。”

    他想起在那滂沱的黑雨里,他急切地奔走,在山门处接下了被高高吊起的祝阴的尸首。祝阴阖着眼,像睡着了一般,可身躯却裂为两截儿,胸口处被剜了个大洞。那时的黑雨并非祝阴所操使,是灵鬼官取了他的心,用了他的宝术。

    总而言之,无人知晓祝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哪怕是为了欺骗自己,祝阴确也是数度付出了性命。

    恍然间,易情想起三日前的那个夜晚。他自石室中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行出。手上的创口处血如泉涌,鲜红的血水在地上汇作潺溪。

    那时的他倚着树昏厥了过去。黎明时,他曾转醒片刻,与三足乌说了些话,却旋即陷入更深的沉眠。降妖剑刺下的伤痕不愈,他血流汩汩,虚弱不已,不一时便会死去。

    朦胧间,他像是听到了三足乌在他耳旁焦急地吵嚷,叫声像隔了层云雾,朦胧地落入听户间。他失血过多,头昏目眩,眼前金星闪绕。

    “易情,易情!”三足乌在他耳旁叫道,“别死哇!”

    他想伸一伸手,按住这鸟儿聒噪的嘴巴,可手上如戴千钧沉镣,抬不起来。嘈杂了一会儿,他又依稀听到三足乌慌张地叫道:“你来作甚么?”

    也不知三足乌叫的究竟是甚么。易情此时如溺水中,窒息感攫住口鼻,一切都似是一场噩梦,他仿佛渐渐沉入泥沼的底端。血水淌到了身下,羽服被浸得湿透。他像是一块冰,渐渐失去所有暖意。

    忽然间,口中忽而落入了温热的水珠。

    那水珠子似是带着铁锈味。易情在昏沌中陡然发觉,那是血。

    眼皮像灌了铅,他竭力撑开眼,却见一条乌梢蛇盘踞在他面前。蛇眼金澄,其中似流淌着绮霞。那蛇正恨恨地磨着牙,是被他封进酒葫芦中的蛇身上的祝阴。

    祝阴伸出尾巴,那蛇尾上有一个创口,是被它自己咬出来的。此时那尾上正有鲜血垂落,血珠一滴滴落进易情口中。

    易情口舌冰僵,浑身乏力,良久,才勉强动起口,道,“为…什么,你……”

    “要是师兄死了,”祝阴冷冷地道,一个劲儿地从口中忿忿吐气,“祝某便无法亲手杀您了。”

    ——

    一路走到了山脚,如墨的夜色盖满天地。杂草里有些沙沙的蛩响,像唱起了此起彼伏的歌谣。青白石阶在月光里像玉一样润亮,易情一手拄着槐枝,一手抱着三足乌,肩上挎着褡裢,往山上回望。

    远远地一望,能看到成片浓密如海的松林,无为观山门的黄绿琉璃瓦映着月辉,高高耸立在夜幕里。

    易情抬起手,往山上挥了挥。尽管无人送行,他还是高声呼道:

    “我走啦!”

    回声如水纹般在空中凄然漫开,遍野的蛩唱里,他的呼声渐渐被夜风拂散。

    三足乌在他怀里不耐地叫道:“走便走,叫这么大声作甚?”

    白袍少年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十年前我走过一回,那时心里赧然,不敢回头多看。如今要走,便要高高兴兴、堂堂正正地走。”

    乌鸦听不懂,只缩了脑袋,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怀中打盹儿。易情看着它,笑了一声,迈开步子,踏上田埂。

    十年前,那是一个细雨朦胧的清晨,他背起行箧,箧里放着几叠麻纸、一支秃了毛的笔杆。雨水落在青石阶上,叮叮咚咚地寂寥作响,像是琴弦在拨弄,奏响一曲丧歌。微言道人坐在石阶上,浑身被寒雨打得湿透。老头儿佝偻着背,蜷着身,一张脸绉巴巴的,每道皱纹里都浸透了苦楚。

    易情推开发霉的窗槅,眺望远方。这一年来雨下得多,山洪之后接着大疫,地里种的麦被泡坏了,山下的镇子里人已死光了。大水浸满了城堞,街上漂满了浮尸。震灾迭起,人世间哀声一片。

    他知道他该走了。这世间被祸难与困苦充塞,无人能寻到出路,只能向神明乞怜。

    可神明素来冷心无情,不听黎民哀声。求神无用,不过是在这荒年中略寻些慰藉而已。

    蚊蝇在身后飞旋,嗡嗡作响。天边有隆隆的雷声,密云在头顶翻涌。临行前,他踩着马扎,将师父的尸首从绳缳处放下。师父是上吊死的,脖颈被勒得紫黑,他发现时已然断了气。他又在漂满浮萍的水缸里捞出迷阵子的尸首,这小子死前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块土馍,兴许是饿得出了幻觉,以为手里拿的大饼掉进了水缸里,潜进缸里去寻,又没力气爬出来了。

    易情在槐树边掘好了两个坑,将师父和迷阵子放了进去。师父将钱粮全散给了灾民,她早年行错了道,再修不得辟谷之术,反而断送了自己性命。

    师父与迷阵子已死,天坛山里只剩两个活人。

    待做罢这一切,他踉跄着走下山阶,道:“道人,我走啦。”

    微言道人的两眼犹如死水,他窝在木柱边,像一块纹风不动的石头。

    寒雨沥沥而下,杜鹃声凄哀,仿佛声声啼血。山风拂过树梢,槐叶簌簌而落,像坟茔前飞散的纸灰。易情背起箱箧,穿过雨丝,他的身后是一片无生息的死寂,而前路渺渺,不可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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