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80)

　　迎面吹来的夜风有些冷，卷起漫天垃圾，他裹了裹外套，扬眸看见临街这一面，自己家中灯火是亮的，清冷的夜晚融开一小团暖色，似乎还能辨别出窗前模糊的剪影。那人靠在窗台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注意街道上的他。

　　邓槐灵收回视线，将脸撇到一边，不自主地低头轻笑了一声。随即他收敛了神情，把左手插进衣袋里，抬起右腕验证ID上楼。

　　推开门，原来Rosie停在窗边不动的理由是喂鸽子，他进去时Rosie正摊开手心，垂着头让深灰的鸽子在手里啄食，边抚摸它的羽毛，边小声絮叨着什么。灯光映亮了仿生人的轮廓，每根睫毛都被晕成金色。

　　门发出声响，那只鸽子便警惕地扑棱翅膀飞走了，踪影消失在夜空中。Rosie转回头来，目光从惊喜到惊讶：“邓先生，你回……咦，你的脸？”

　　尽管已潦草地洗去了血迹，罗拉在他脸上造成的那道裂痕还是分外明显。邓槐灵不怎么介意，流血负伤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这种小伤擦一把就好了，但Rosie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在沙发上，取出了应急医药箱。

　　邓槐灵配合地仰起头，任由对方搭着他的肩膀，以棉签蘸取碘伏，小心地涂抹伤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端详仿生人的脸，为了不触疼他，Rosie靠得很近，专心致志地处理创口边缘的脏污，睫毛静止着一眨不眨。

　　“怎么会弄成这样？”Rosie担忧地开口了，气息扑在他唇角。

　　“随便磕的，一点小伤。”邓槐灵说道，“你刚才在喂鸽子。晚上还会有鸟出来活动吗？”

　　“一般是没有的，不过这几天我经常喂它，所以它赖着不走了。”Rosie涂完了碘伏，离开他身边去翻找酒精棉片，找到后又凑了过来，用棉片擦拭着那道伤痕，“这只鸽子的脚有点受伤，看起来也不在其他鸽群里，我给它取了名字，叫槐灵。”

　　邓槐灵哑然无语，Rosie重新凑上来时，一只膝盖抵在了他双腿间的沙发上，好让涂药更方便些。这个姿势，只消轻轻一按，Rosie就会失去平衡坐在他腿上。

　　“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他问。

　　Rosie弯起眼睛，手中清凉的棉片一点点蹭过他的伤口：“因为白天等你的时间实在太无聊了，这只鸽子长得又很像你，它的毛色比其他鸽子都深，脾气还很……”他倏然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很怎么？”邓槐灵追问道。

　　“没什么。”Rosie躲避着他的眼神，试图转移话题起身，“你用过餐了吗？没有的话我去帮你……”

　　邓槐灵却没有放过，抓着对方的腰往下按，迫使Rosie跌坐下来，与他贴得极近：“说清楚，我的脾气怎么了？”他的话里带着笑音，拨开了仿生人握着棉片的右手，利落地压住手腕。

　　“邓先生，别闹了。”Rosie试着挣了一下，发现根本挣脱不开。

　　邓槐灵撑着沙发缓缓坐直，正视对方的眸子，一字一句、确认似的说：“你在想我。”

　　Rosie起初惊慌失措地想逃，可是被牢牢地禁锢住了，只能别开眼睛不说话。他听见邓槐灵又固执地道：“如果你心里没有我，为什么会觉得那只鸟像我，为什么要给它取我的名字？”

　　“……我在想你的，邓先生。”Rosie低声说。他找不到能够遮蔽的地方，于是将脸埋在了邓槐灵肩上，发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白天的每一个瞬间，我都在想象你可能会做的事，和鸽子说话的时候，我也不停地想着你。我想和你一起去出任务，所以进了幻海系统，那里有很多关于你的记忆，却没有一个你会像现在这样跟我对话，记忆只是记忆。

　　“但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你很可能会担心的。邓先生，你不属于我，我的情绪和思考，不该干扰到你的情绪和思考。就当刚刚那些话不存在好了，我知道等你忙完这一阵，依然会把我带在身边，这已经够让我满足了。”

　　Rosie说完这些也没从他的肩上起来，大概是羞赧到了极点。邓槐灵无声地笑了笑，环过对方脖颈，仿生人的长发亲昵地缠着他的指尖：“不，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属于你——我是你的。”

　　“可是仿生人不能拥有任何东西。”Rosie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你不可以属于我。”

　　邓槐灵怔住了，灵感残片犹如夏日流星的闪光，从脑际掠过。小心翼翼在乎着他的，和晚上偷偷溜出去见白石槿的，分明是两个人——但全世界只有一个Rosie。

　　他不清楚Rosie的自由意识到底发挥了什么程度的影响，可显然眼前这个毫无占有欲望的仿生人，绝不会是报复他的那个人；只有失去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会想要报复，Rosie根本不想占有他，何谈干涉他的一举一动。

　　或者说，眼前的Rosie只是在假装温驯？邓槐灵有些头疼，他原以为Rosie将心思都花在白石槿那里，毫不在乎他的感受，才消沉地来到HOPE买醉，而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他忽然觉得一切变得扑朔迷离，任由Rosie从腿上起来，整理好药箱，又收拾干净医疗垃圾。

　　盯着那个忙碌的身影，邓槐灵几乎想脱口而出：“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又怎么会不告而别，每晚溜去歌舞伎町？”

　　他终究没有问，某种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仿生人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恐怕只有等Rosie的自我意识露出破绽，他才能得到真相。无论如何，在拳击台上他就考虑好了，绝对不会放手，一定要把这件事查得水落石出。

　　“等节日过去了，过几天我就会带你去出任务。”邓槐灵淡淡说，看着Rosie的眼神霎时被点亮了，他不动声色地抛出鱼饵。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忙。之前购买的入城名额需要落实，明天我得去一趟二区，路程很远，到傍晚都不会回来。记得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

　　当晚抵达神明居时，洛希一样取代了Rosie，从沉眠中苏醒过来。这种意识的浮沉仿佛白噪音一般没有规律，只是在醒来的时候，洛希能够根据自己的状态，估算清醒的持续时间。

　　时间正在慢慢变长，但依旧无法超过两个小时。白石槿带他下来之后便走了，说是组织最近冲突频发，塞西娜警方突然间加强对歌舞伎町的监管力度，导致与本地黑帮的激烈摩擦，很多事务亟待白石处理。

　　洛希不太在意他们黑道的事，就算他问了，白石也不会把组织内部的情况和盘托出。他径直去神社找雪奈，今天两人约定了要走访一些家庭，获得大多数居民对开设学校的支持，顺便物色可以担任教师的人选。

　　他没想着永远在神明居待下去，等到手术完成，他就得离开这里，返回二区。洛希的设想是由他先教授孩子们一段时间，同时寻找合适的老师，这样就算他中途离开，学校也能照常运转下去。

　　除此以外，神明居的其他基础设施也很落后，他希望帮助这里的人们建设医院，解决水源和照明问题，建立起食物、日用品的运输通路，以及贸易体系。

　　治理这么小的地方，和治理二区是同样原理，洛希对许多事情轻车熟路，但要一条条悉数教给雪奈的话，他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了。

　　走向神社的路上，他还没有见到雪奈，就先碰到了月野胜。准确来说不是碰到，这个中年人在他第一天来到神明居时，便悄悄跟踪着他与雪奈的互动，像是全然不放心。

　　洛希五感敏锐，从始至终都有察觉，可他能理解一位父亲的良苦用心，也知道自己留给对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所以一直装聋作哑。

　　不过今天月野胜似乎有话要跟他说，一路犹豫地想要接近，洛希干脆停下脚步，转身伸出手去：“月野先生？”

　　“啊，你好。”月野胜迟疑地与他握了手。两人并排走着，洛希思考了一会儿，彬彬有礼地开口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最近我和雪奈的接触有点多，可能让您心怀疑虑。虽然没办法解释缘由，但是请您相信，我对雪奈完全没有恶意。”

　　“不，不是这样的。”月野胜出人意料地摆了摆手，“我观察了几天，大致猜到了你不能说的那个缘由。我相信你，只是还想找你确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