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60)

　　帕里萨风度翩翩的笑容凝固了，绿眸宛如易碎的玻璃，多出几道裂痕。洛希被对方用受伤的眼神盯着，不由得有点心虚，别过了脸，却没有收回言语的意思。

　　好在杀手的现身打破了凝滞的气氛，那人大大咧咧地出现在洛希左手边，伴随着类似电钻的噪音。他一边挥手一边冲身后喊道：“医生！医生别钻了！我这里要开会，要做什么手术等会儿再做！”

　　“病情可不等人。”医生淡漠的声音。

　　“屁，你什么时候正经治疗过病人！”杀手不屑一顾，“赶快停了，我真有事。”

　　电钻声依言停下，但是派珀已经被吵得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挪到会议桌前，与杀手等人打了招呼。所有人已到齐，派珀调出了昨夜查到的内容，塞西娜在失落之城安放的彩蛋被全程摄录下来，粗略地剪辑成一个十分钟左右的视频，是塞西娜与达肖恩相恋的过程。

　　“我的人找到名片上达肖恩的地址，跟踪了一夜才录下这些视频。”派珀切入正题，“完整的版本有数十个小时，另附上万字的文稿整理，很难说里面到底有没有宝贵的线索。不过，我认为找到线索是次要的事，最重要的是先厘清脉络，了解塞西娜本人的想法。”

　　派珀再度谈起塞西娜时十分理智，毫无怨愤的痕迹。见到其余的同伴点头赞成后，她按下了播放键，一段旧事徐徐展开。

　　在视频伊始，塞西娜并未着急去找达肖恩。她平静地在自己的实验室做着研究，出入于名流间的社交场合，不时应邀去政府和学校演讲，似乎对那人的邀请无动于衷。然而在每晚关灯之后，她总能看见填满整个房间的空虚，沉重得像一座山。

　　她的生活被科研充斥，剩下的缝隙则无一例外地，流淌着全城民众的崇敬与赞美。别人或许难以理解塞西娜的苦闷，但洛希望着全息投影中的女人，很容易便感同身受——这样的生活是空心的。

　　当塞西娜成为了城市的象征，她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永恒的符号。人人都想在她这里得到些什么，名声地位、知识荣誉，又或者像派珀那样，从她身上汲取前行的勇气。她的丈夫不敢碰触她，同僚和学生敬重她，身处万丈千仞之上，同样也是在寒风中。

　　与其说她需要一个情人，不如说是一个同伴。

　　某天深夜，她压低宽檐帽，用披肩裹紧自己，开车穿越半个城市，敲开了达肖恩家的门。那名青年紧紧拽着她的手腕进屋，在门关上的那刻，他给了她一个淋漓畅快的深吻。

　　从此他们的感情如同野火燎原，再也不可收拾，达肖恩为塞西娜回绝了原先的主顾，带着她四处约会。他们就像一对纵情相爱的逃犯，在城市最高点看着电子烟花升起、流落，相拥接吻。

　　他总能摸准她的喜好，一切达官贵人们游玩的场所，塞西娜已经见得太多，于是达肖恩带她去热闹肮脏的集市，把五六个信用点一支的雏菊插在她发间；江流旁遍布鹅卵石的浅滩，他们脱下鞋袜踩进水里，塞西娜支起画架写生；踏入自然博物馆的时候，她瞻前顾后地取出墨镜戴上，生怕被人认出，达肖恩却使坏将她搂进怀里，故意作出亲密举止。

　　他的言语总是轻浮冒犯的，然而让塞西娜很受用。达肖恩太了解她的心理，每当这时，被作为一个女人承认的满足感远胜于受到冒犯的气愤，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塞西娜都不会真正生气。

　　洛希收回目光，想起了同样陪他逛遍整座城市的另一个人。邓槐灵也带他去过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往往是出任务之余去附近的城市景点转一转。

　　那是很久以前，邓槐灵并不知道Rosie会突然切换成他，连身边的人变成了洛希也一无所知。他们去看一场婚礼主题的展览，那些闪烁着炫光的婚纱和机械搭建的花球使人眼花缭乱，一路上洛希都在撩闲，装作Rosie抛出连串关于婚礼的问题，心情愉快地观赏邓槐灵逐渐脸红。

　　最后他假装天真地问对方：“邓先生，你以后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邓槐灵目光滚烫地看着他，却说不出口。洛希忍住笑意，又继续打趣：“如果邓先生有了喜欢的人，会不会把我丢掉？你刚才说过，人类一生只能最爱一个人，要是你找到了想爱的那个人，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这次邓槐灵倒是反应很快，利落地答：“不会。要是只能选择一个人，我……”他掐断了话语，没有说下去。但洛希听明白了，对方想说的是，“我只会和你共度余生。”

　　那时他乐不可支地想道，邓槐灵，你认错人啦。

　　可是站在今天往回看，邓槐灵已经选好了最爱的人，并且真的不再喜欢他，不会再带他去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了。

　　会议上一片静谧，除了影像声就是笔尖敲击平板的声音，洛希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掠过，对往事的怀念几乎泛滥成一种疾病。

　　更要命的是，他身旁的杀手还顺便在平板上记录着约会地点，达肖恩带塞西娜去的地方让在场所有人都萌生出“可以和恋人一起去看”的念头，但只有杀手能把想象付诸行动，因为他有家属。

　　派珀忍不住抱怨道：“某人不要假公济私了，给你录像又不是当约会指南看的！”

　　“你在嫉妒我能找到人一起去么，派珀？”杀手开着玩笑，“嫉妒我很正常，毕竟在场的各位也只有我……”

　　在接触到洛希寒霜般眼神的刹那，他噤声了。那个凌厉高傲的领袖怒视着他，目光中有强烈的妒火，杀手才惊觉自己撞在了枪口上。

　　他连忙一转口风：“也只有我英俊帅气，从来不缺女孩追捧！假如我想找谁出去约会，排队的人能排三条街……”

　　医生从他身后经过，杀手再次闭嘴。

　　洛希冷冷地说：“别自吹自擂了，继续看。”

　　派珀将定格的画面重新播放，时间轴转入了一个特殊的时期。塞西娜与达肖恩频繁约会的传言在上流阶层悄悄传播，尽管政府强行压下了相关报导，媒体们不至于大肆宣扬这件丑闻，可塞西娜的声名已开始败坏。

　　她遭遇了狗仔跟踪，不能不更加注意约会的地点和时机。人迹稀少的地方被排除了，因为在空旷之地更容易被拍到照片，他们只能各自混进拥挤的人群，再在车水马龙处会合。

　　联络的方式也更加谨慎，塞西娜教给达肖恩基础的密码学知识，两人在街头转角互相留下符号，将某盏路灯的频闪制成摩斯密码，或是把录好的唱片塞在一家店铺的架子上，等待另一个人取走。

　　洛希无法看出那些唱片里隐藏的玄机，因为达肖恩仅仅录了小提琴的声音进去，倒是帕里萨听见这些旋律后浮现了笑容。

　　“达肖恩在借音乐传递情话，”他说，顺手查阅着派珀发给他们的音像资料，“比如这一句，‘当你在眼前或在天边，永远如是；你是我的，美人，永远如是。’”

　　帕里萨轻声解读着，同时眼含笑意看向洛希，绿色的眸子闪动着光彩。洛希被看得背后发寒，生硬地挑开话题：“我可什么都听不出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胡乱转译的？”

　　“当然不是。”帕里萨丝毫不介意他的诘问，“塞西娜和达肖恩在音乐上约定了一种特殊的编码方式，说起来非常简单……不过需要听者拥有一定的音感。”

　　“什么意思？”派珀好奇地问。

　　“意思是达肖恩在录制时会故意拉错几个音符，如果能听出来，并且根据乐曲本身的调性写成简谱，”帕里萨连上了投屏，在平板上勾勾画画，“就能得到一系列奇数和偶数。”

　　他播放着那些唱片的其中一张，快速辨音写出了连串数字。那些数字似乎只是无序的数列，跟圆周率一样使人迷失。

　　“看上去毫无规律，”帕里萨在数列下方又画了个小箭头，“然而一旦把它们按奇偶转换成1和0，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边说边完成了转换，“现在我们能看到由1和0组成的数列，以八个为一组，每组数字都代表特定的信息。譬如01111001对应的就是字母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