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170)

　　他将门票揣回兜里，用鸭舌帽和口罩把自己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眸子。而后他起身向展馆入口走去，混迹于人群中央。

　　馆内的装潢风格根据展出主题作了调整，入口的门框上点缀着微小的碎片，像一面面被打破的镜子，注意事项则用马克笔写在完整的方形镜面上。洛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装饰，确认里面不包含线索后，又收回视线。

　　他跟着其他参观者接近门口，刚刚被展馆里的内容吸引了注意，便听见一个柔和的人声说道：“先生，请您出示门票和身份证件。”

　　声线温柔得如同春水脉脉，足以融化满江的寒冰。

　　洛希却感到指尖一寸寸变得冰冷，寒意蔓延上来，把他冻结在原地——那是他绝不会忘记的声音，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尽管有些微差别，但只要他将语气放缓放柔，就会变成春水一样的音色。

　　他僵在那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洛希慢慢地、机械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漂亮的脸，就像在照镜子，那双与他完全相同的眼眸注视着他，宛如雪中的清泉。

　　Rosie。洛希恍惚地想着，视野里充斥成片的噪点，周围的一切梦境般褪色。他怎么就忽略了CyberRose可以制造出无数个Rosie这件事呢？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这是罗伯特·迪兰在向他挑衅，证明他不是无可取代的。

　　战斗仿生人带着微微不解，朝他伸出手来：“先生，您的门票？”

　　洛希如梦初醒，怔怔地摸出了伪造的身份证件和门票。仿生人随意核对后便把他放过去，澄澈的眼睛弯起，冲他友善一笑：“谢谢您的合作，先生。”

　　……就连性格也如此相似。洛希一阵缺氧，匆忙抢回了证件，逃也似的飞奔到场馆内部，扶着立柱喘了口气。他心悸得厉害，面对死生一线也从不动摇的那颗心，在胸腔里狂跳着，洛希狼狈地捂住了嘴，胃酸在肆意翻涌，却说不出是恶心、憎恨还是恐惧。

　　罗伯特和维克托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手。那位从学生时代起就与他形影不离的好友太了解他了，那人懂得他的傲慢，通晓他的清高，更知道什么样的手段能够折磨他。

　　做成仿生人，沦落为听凭驱使的奴隶、乃至性奴，原本已经够了，他却碰上了邓槐灵，侥幸回到了二区，便显得这惩罚太轻；现在罗伯特想要提醒他的是，即便他得到了邓槐灵的保护和喜欢，这份喜欢也可以轻描淡写地转嫁给另一个仿生人。

　　毕竟，他和他们完全一样，甚至还比不上他们。

　　洛希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慌，迫使自己恢复平静。他清楚这是罗伯特的心理战，作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他不该在战场上发怵。

　　然而当他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副近乎诡异的景象。不止门口的那一个仿生人，来往于场馆内的工作人员都长着和他一样的脸，楚楚动人的样貌、有如复制粘贴的笑容，在人群中飘动，充斥着他的视野。

　　参观者只当作是配合展览主题的特效化妆，多看一眼就匆匆经过。洛希陷在噩梦般的场景中，几乎想立刻逃离这里，可他依旧维持着镇定，打开了别在领口的微型麦克，试探着问道：“杀手？”

　　无人应答。

　　“派珀？”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传来。

　　毫无疑问，罗伯特的手下入侵了他们的频道，从源头截断了讯号。在缺乏物资的失落之城，二区的技术人员再怎样精锐，也敌不过一家庞大的科技公司。

　　看来只能靠自己搜寻线索了。明确了这一点后，洛希反而冷静下来，心跳逐渐平复。他像个最普通的观光客那样在长椅上坐下，拉开背包放在膝上，若无其事地伸手进去，开始组装冲锋枪。

　　指尖碰到冰冷金属的感觉十分舒适，零件间残留的枪械润滑油散发出橡胶一般的味道。洛希又摸到旁边的军刺，它被妥帖地裹在袋子里，蛰伏等待出鞘的那一刹。

　　手里握着武器的感觉令他略微安心，他扬了扬唇，挟起背包离开了座位，在人群中寻找塞西娜的踪迹。

 

第134章 十四行诗，04:26 pm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大约十分钟后，裹着丝巾、墨镜遮脸的女人走进场馆门口。洛希往上拉了拉口罩，目光跟随着那抹高挑的身影，紧随其后混入人群。

　　追踪对他来说已是简单不过的技能，他假装欣赏着矗立在场馆中央的艺术品——一座正在破镜而出的、栩栩如生的少女塑像，与塞西娜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便辨认她说话时的口型。

　　塞西娜挎着包，微微低头站在少女身前，脚边散落的碎片闪烁着水银光泽。她间或掏出通讯器看一眼时间，显然是在等达肖恩。

　　在她快要感到不耐烦的时候，压低帽檐的男人出现在身后，亲昵而熟稔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来的正是达肖恩，他附在塞西娜耳边说了几句话，揽着她往展馆内部走去。

　　两人改变了方位，洛希便完全没法阅读唇语了。他思索一瞬，抛弃对艺术的崇敬，俯身从塑像旁的地上顺走一块碎片，抄在手心，又绕到塞西娜侧前方，调整镜面的角度，直到镜像中清晰反射出那两人的脸。

　　他看见塞西娜压低声音对达肖恩说着什么，被墨镜遮住的脸庞依然难掩愤恨，于是跟着她的口型解读出来：“我没心情和你闲扯……只想问你一件事，你承诺过一段时间内只服务于一位主顾，为什么不信守诺言？”

　　塞西娜也发现名片的事了？不仅如此，她对达肖恩背叛的反应还远远超出了想象。洛希挑了挑眉毛，诧异地盯着镜子。他本以为像塞西娜一样的女人，除了爱情之外还有更为恢宏的人生追求，不该在一个浪子身上倾注太多心力，从而耽误了正业。

　　就像他和邓槐灵，邓槐灵不是达肖恩那样的混蛋，洛希也无法否认对方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痕迹，但他从来不会忘记当下最重要的目标，在确保二区安定的前提下，他才会抽出手来料理一团乱麻的感情。

　　可塞西娜明显不这么想，自从她在花园里默许了蝴蝶翅膀的轻轻震颤，随后爱情的火焰挟带在漫天暴风中，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她的世界。

　　她维持着矜贵，却又忍不住泄露内心的痛苦，“假如是因为你失去了所谓的新鲜感，劳烦及时告诉我，我会付清这段时间的账款，结束关系。但要是你在结束之前做出任何背叛行为，我将保留追责的权利。”

　　“你觉得法律可以解决一切吗？还是说你想公开起诉我，而后暴露在媒体的聚光灯下？”达肖恩眸色温和地看向她，如果洛希不能读唇语，简直会认为他在说情话，“实话实说，你在我眼中的新鲜感没有半分削减，我仍然喜欢你，超出我曾经服务过所有顾客的总和。”

　　“但是你占据我身边的时间太久了，还记得吗？我们已经相处了整整一年。这并不符合我做这行的习惯，同一个人保持太深太久的联系，会让我感觉不安。我不得不去找新的主顾了。”

　　“你也可以不这么做，我付得起豢养你一辈子的钱。”塞西娜随手拈起售卖区的一枚工艺品，看了看又放下。那是水晶的鸟笼，在外部伸展的透明树枝上立着娇小的夜莺，笼里有一小面圆镜，将夜莺的倒影锁在了笼内，“那样的话，你就不需要再找下一个目标了。”

　　达肖恩失笑地摇头：“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长久依赖某个人就像是自掘坟墓。为了一个特定的主顾放弃其他生意伙伴，在风险投资上是愚蠢的做法。”

　　“均摊风险，是吗？”塞西娜淡淡地说，“你是个谨慎的赌徒，不希望在我这里赌上全部。”

　　“是啊，”达肖恩答得轻松愉快，“万一你不再爱我了，我还有许多密切联系的人脉，能够及时续上，好过被你厌弃后一无所有。这是我必须准备的后路，如果你无法接受，我只能转向下家。”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永远爱你？”塞西娜忽然问道。

　　达肖恩愣住了，呼吸一滞，眼眸里涌出惊异、困惑、悸动等相互混杂的感情，仿佛被风吹过的麦田，霎那间露出了真实的色彩。随即他又疏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