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玫瑰(331)

　　他适时地将装着早餐的保温箱往前推了推，从遍布灰尘的地面站起来，走到窗边，征询洛希的意见后慢慢拉开了窗帘，推开窗户。他留了层轻薄的白纱，以免太强烈的日光让洛希不适：“见见阳光吧，心情也会恢复得快些。”

　　“嗯，谢谢。”洛希仍旧是倚靠着沙发的姿势，却已经把保温箱搁在了膝上，取出里面的餐点。帕里萨临窗回望，看着日光充盈满室，家具们在地上投出长短不一的影子，洛希的身影沐浴在灿烂的暖阳中，披散的长发被照得毛茸茸。

　　那人的背影单薄而脆弱，垂在肩胛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嘴里叼着一片面包、手里还抓着两片的模样也使人不由自主地想笑。清风鼓荡着帕里萨身侧的窗纱，他忍不住伸出指尖，远远地描摹着那个安静地大快朵颐的身影，碧绿的眸底浮现一点暗色。

　　欲望难以湮灭，只能用一贯的修养矫饰。帕里萨背身靠在窗台上，放下了手，他察觉到心中涌动着的阴暗愿望，淡金色的睫毛闭了闭，很快将它压制下去。可是绿眸中出现了更多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他无从预测，他能压抑自己到什么时候。

　　这才是他决定离开的真正理由。既已明白了自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会再去触碰，在洛希面前扮演着得体的朋友形象。可他不知道这副形象什么时候会再次走偏，就像在失落之城中那样，毁掉他们之间重新建立起来的情谊。

　　与其如此，不如及时离开。帕里萨无可奈何地想道，他怎么斗过自己的心？十年的淬炼将他变成了极具掌控欲的政客和指挥官，他早已习惯了在血与火的丛林里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为免这份爱慕再伤到洛希，他只能尽早远离。

　　“帕里萨，”洛希忽而转过身来，咽下了面包对他说，“这次谢谢你。等我吃完早饭，我们就动身去主城区吧？你说得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来完成，我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好啊，”片刻的反应不及后帕里萨点了点头，换上那副纯净的笑容，金发在日光下晕开和煦光芒，“士兵们已经在等待了，随时可以出发。我会联系派珀让她准备好迎接仪式……这会儿，她应该已经把罗伯特押进监狱了吧？”

　　他的语气温和而轻快，仿佛一个真正的朋友。

　　*

　　市政中心顶层，市长办公室，罗伯特·迪兰独自坐在偌大的房间内，自斟自饮着加冰的白兰地。

　　天花板和墙壁上的屏幕熄灭了，不再播放血色圣诞时风雪交加的录像，而是转为彻底的黑暗。屏幕光滑得像几面漆黑的镜子，映出许多个市长的轮廓，那张脸上没有惊慌失措，罗伯特端着杯子静静地饮酒，高定西装挺括平整，衣袋里塞着酒红色的方巾。

　　他长久地坐在静谧之中，等待着到访的来客。其实最开始市政中心并不像这样静谧，他坐在这里是为了指挥仅存的政府军队，守住这栋孤岛般的大厦；在最开始他也不是一无所有，他拥有最后的几百名士兵，楼内的自动武器，还有秘书凯瑟琳。

　　但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震天的枪响回荡在大厦内，随着“术”的军队往上推进，士兵被击杀，武器被捣毁，凯瑟琳也趁着混乱不知所踪。他饮着酒，想着的却并非是眼前的绝境，记忆漫无目的地回溯，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真奇怪啊，他为了权力和财富，不择手段地奋斗了半生，创立过规模恐怖的超级公司，拥有过至高的权柄和堆积如山的珍宝，想起的却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他缓慢地回想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少女，和那个热忱温柔的少年，他连他们的脸都很难记得清了。

　　罗伯特放下酒杯，拿起了桌边的相框，切换成那张隐藏的三人合照。他的手指抚摸过那些少男少女的脸，最右边少年脸上的红叉被他去掉，现出了朝露般明亮的笑容，他们亲昵地勾肩搭背，浑然不觉前方的厄运正在迫近。

　　原来那时候他是有过朋友的，他已经不记得了。这一生中，只有过这两个，往前是家族内的排挤和斗争，往后是政商两界的腥风血雨，仅有这段被照亮的纯洁时日里，闯进来两个朋友。

　　——却又被他亲手杀死。

　　从这以后，再没有过真心对待他的人，他可以逼迫、可以掠夺，但是再也没人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倾尽所有地帮助他。罗伯特忽然扑哧一下，吃吃地笑起来，笑声在市长办公室里回荡，他荒诞地想，他竟然把这两人丢掉……他竟然把这两人丢掉。

　　走廊里响起了军靴沉重的声音，门外“术”的军队似乎停了下来，列成两队，两名士兵上前推开了门。金黑色头发的女人缓步踏进这间办公室，脑后长发盘起，身着漆黑军装，佩戴雪白臂章。她的面容并不算美丽，却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从容和强势。

　　罗伯特抬起头来，认出了这是二区东3的裁决官派珀。派珀闲庭信步般走到市长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沿，上身微微前倾，直视着他开口道：

　　“迪兰市长，您没有吞枪自杀真是令我惊讶。我还以为凭您的自尊心，就应该在战败时分自尽，为我们省点功夫呢，毕竟，军事法庭的流程还是挺慢的。”

　　“我要见洛希。”罗伯特坐在椅子上同她对视，喉咙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尽管他的表情勉强还维持着儒雅，眼神却已阴沉得可怕，盯视派珀的目光就像盯着恶心的虫豸。

　　“我们的领袖日理万机，可没有闲暇见您。”派珀笑了笑，从桌边直起身，双手环胸在办公室里闲逛，摆弄着边边角角的陈设，“如果您是想跟他追忆往昔乞求怜悯，我劝您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他绝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军靴敲击地板的声音骤然停下，派珀回头，冷冷地望着桌后的市长，“就凭你是杀害邓槐灵的罪魁祸首。”

　　“你们这群二区的贱种，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罗伯特轻蔑地笑笑，“你不过就是依附着洛希生存的走狗，也敢替他做决定？让他来见我！反正是跟你们这群贱民说话，我当然要找个地位最高的，以免听到什么粗言鄙语。”

　　派珀冷笑道：“即使我们是贱种又怎样？贱种也有尊严，也知道反抗，你口中的贱民，不巧正是最后击败你的人。罗伯特，你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没有赢过洛希不是么？你这样出身高贵的人，居然赢不过一个贱种，真是匪夷所思啊。”

　　“你闭嘴！”罗伯特暴怒起来，派珀的话十分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点，“我再说一遍，让洛希来见我，你这个婊……”

　　“啊，对了，使您遗憾地输掉战争的始作俑者，好像不止二区的贱民们啊。”派珀想起什么似的，故作惊讶地说，“是不是还有您统治下的人民和军队？他们在关键时刻背叛了您，向二区倒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您的吸引力不如我们这些贱民吗？”

　　“你……”

　　“哦对，我又想起来了，还有您心爱的小秘书凯瑟琳，她也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派珀笑道，“您是不是发现她在半小时前消失了？是的，她现在正裹着毯子在‘术’的军营里瑟瑟发抖呢，不必担心，她早就跟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们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什么……凯瑟琳？”罗伯特的神情明显被撼动了，像是遭遇了当头一棒，言语也变得不太流利，“凯瑟琳，她、她背叛了我？这是你们编造的吧？她从来……从来都不敢忤逆我的意思，这一定是你们编造的！”

　　“这很难以置信么？迪兰市长，不敢忤逆并不意味着服从，如果出现了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会从您身边逃走。您是个毫无个人魅力的领导者，曾经有多少人背叛过您，您心里应该清楚吧。”

　　派珀在办公室里溜达着，来到了罗伯特的软椅后，叹息道，“哎呀哎呀，真是可怜，她宁可选择当时胜算还很小的洛希，也不愿意留在您身边呢。”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这个贱种，我不相信！”罗伯特的精神接近狂乱，怒吼着想要站起，却被冲过来的三五士兵按倒在软椅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