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84)
棺材一头横放着一块镇魂石。
他曾跟薛素衣说想要把这个拿来砌成坟墓,当时确实是开玩笑,但后来取剑的时候还是鬼迷心窍地从鸢飞塔上卸了大一块走,到现在也算是一语成谶,一部分拿去砌墙,剩一块拿来当枕头。
据说用琉璃木做成的棺材存放尸体可千年不坏,据说用镇魂石镇压尸体可以神魂不散。
薛藏雪倒是不会相信千年不坏神魂不散的说法,但至少等沉千秋发现的时候,自己不至于已经烂了。
他之所以提前进棺材是因为害怕最后爬不进去,死在外面。所以他断了药,只吃了几颗安尘丹,在睡眠中死去是最好的,不会挣脱绳索,他还将自己缚在了棺材里,就像缚住那些失去神志的病人,无论怎么挣扎都是解不开的。
脚尖指尖逐渐传来麻木感,这种麻木延伸到胸口,自己几乎无法呼吸。这样很好,他想,以后有人来拜祭自己的时候就不会看到自己扭曲的样子。
他躺下,一脚踢上了盖子,棺盖合拢的瞬间一声巨响从洞顶传来,那是洞穴的被石头封住的声音。
碎琼剑早就给了沉千秋,无颜面具和交给沉千秋的信放在柜子里,似乎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嗯,棺木的头朝着迦楠谷,一切都很完美。
仰面躺着,闭着双眼,他的黑发散乱。
时间渐渐流逝,体内经脉逐渐枯竭带来的疼痛,让他的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流入发鬓,从耳后淌过,沿着这具女性躯壳细长的脖颈落到棺材中,由温热变得冰冷。
薛藏雪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会害怕等死,因为等死真的太难受了。神志因为身体的持续疼痛而模糊,又因更剧烈的疼痛而清醒。
而且他的身体跟别人的还不同,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比别人更不容易死。
疼到最后他又默默睁眼,抬头望着棺盖上他臆想出的天空,那天空却是万里阴云,一片灰蒙。
阳光被遮住了啊,冷得心都疼了。
似乎很久很久不曾想起过以往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什么消息都没有。行舟彼星应该已经出谷了,还是回谷了?好多年不曾回去,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死了?
还有谁呢?临死之前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啊,还有飞镰。
他…还好吧?
算了,还是去见泽兰吧。
见到他之后要怎么说呢。
很久不见?太俗套了。
我很想你?太肉麻了。
墨泽兰我来见你了?太卑微了。
墨泽兰。
泽兰。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多写了一些,因为明天有三个项目的活儿要做,周一要交给客户,不知道会加班到几点,所以明天大概断更一天。
藏雪卷-采微
第96章 守候之人
十岁的时候,他被人说是九死无生之象,很快就得到应验,当年就被人下了恶鬼印记,失魂而死。
十七岁的时候,被初恋之人一剑穿胸,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他没有。然后他爬起来毁了光明堂在灵犀的根基,他觉得这就是活下来的使命。
十九岁,他力战光明堂,无人知道所谓的以一敌百是他付出了多少次死亡的代价。
二十三岁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他为了去找一具男性身体,被迫卷入异兽战争,帮助异兽守住死休地整整三月,期间到底死过几次,他根本记不起来。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和留着朱雀血脉的墨泽兰斗智斗勇,双双毙命。被朋友及时抢回魂魄,回到最初的身体,可惜一身武功没剩下多少,寿命也没剩下多少。
他想,或许老天还有事情要让我完成呢。果然他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外表纯真善良,内心狡诈如狐,一个外表精明实际上却朴实得要命,非常有趣的两个孩子。
三十六岁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很完美,老天给自己的任务应该都已完成,这次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为了这完美的死亡,他甚至提前半个月进了棺材。
还是三十七岁,他居然还没死成!!
想骂人。
死要那么难么?
在乌云城那几年和神印峰那几年自己心平气和,性子温和,被云珀薛素衣两人吵得不行也没烦,被墨泽兰调戏也没怒,对着沉千秋和陆飞星也是一派温柔,但这次为什么会这么忍不住,非常想骂人呢?
他是真的很悲愤。
之前沉千秋来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死,只是在昏睡的他听到千秋哭得很厉害,也听到他在棺材旁边絮絮叨叨呆了七天然后晕倒被一个小姑娘拖走。
他真的觉得很好笑,要不是动不了,他还真是想爬起来好好嘲笑这个爱哭的小子。陆飞星这小没良心的没能第一时间回来看他,他还是有些伤心的。之后似乎又来了人,他已经快没有意识了,这次应该是陆飞星,他很欣慰。
等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那个人并不是陆飞星,而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那人霸占了他的房子,挖了他的花田,甚至盗了他的墓,开了他的棺材!
是的,没错,他从棺材里被扯了出来。他明明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死不下去。
那人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散去他的功力,以自身内力接起他的断掉经脉,续接重塑,连续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耗费了无数精气之后,还让他服下一颗迦楠丹。
于是他醒了,极度愤怒地醒了。
薛藏雪非常清楚这个身体,能苟且这么多年,全靠每天不间断食用苍莲。但这已经是极限了,他不想欠任何人人情去重塑经脉,而且自己此生无憾,顺应天意死了倒是更好。已经结局了,属于薛藏雪的一生,完美结束了。
但是现在,他居然还活着,前几天还过了三十七岁生日!身边的所有之前的东西都给了千秋,一身功力全部散去,还全靠这个不速之客养着,真是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阿雪!”
那烦人的声音从很远处飘来,如同魔音灌耳,一年来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出现,怎么都赶不走。
“怎么又跑到湖边了?今天雪这么大,不是让你呆在家里等我么?”
那人问起薛藏雪的名字,薛藏雪一时忘了自己化名过薛半夏,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薛藏雪三个字。那个人听后非常自来熟地叫薛藏雪为“阿雪”,听得薛藏雪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当然,薛藏雪绝对不会承认,醒的时候头脑不清楚,以为自己已死,面前这个人是神仙,神仙问名字,当然就要报上原名。而作为交换这人只说他叫阿玖,明显就是假名,啊,真是奇耻大辱!
“为何不说话?又疼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语调里明显有些焦急。
薛藏雪抬头,阿玖飞奔而来,身材修长,穿着绣着银色云纹的黑袍,大冬天没戴帽子,没戴围脖,一张脸干净健康。而自己因为怕冷穿得像头熊,在湖边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全身僵痛,经脉虽然经过他的续接好多了,但是还是时常会疼。
“哪儿疼?厉害吗?怎么会复发?”阿玖转眼间已经到了自己面前,眼神中满是关切。
他见薛藏雪眼神虚无,一张脸煞白而面无表情,更是着急,打横抱起就往谷中木屋奔去,一只手还不忘输真气让他暖和起来。
这里是离神印峰不远的一个小山谷,人迹罕至,适合疗伤。那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没多久就在山谷里盖起了几间小屋,虽然不算精致,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全都有,薛藏雪想不到的也都有。
到屋内,他放下薛藏雪,点了他几个穴道,手抵在他背上,源源不断的真气数过去,知道他的苍白的脸颊上出现了淡淡的红晕,他才放开。
“感觉好些了么?”他的声音平稳温柔,其中的浓浓关心完全出自真心。
薛藏雪暗叹一口语气,若是年轻小姑娘,和这人相处不到半月估计就能死心塌地吧。明明这人很好,但为什么一直讨厌这个人,不给他好脸色看,真说不出来原因。
放在以前,如果有人打乱他的计划,他大不了再死一次就好了。
“薛藏雪,你还是想死?”阿玖见半晌薛藏雪竟然扭头没有说过一句话,定定看着薛藏雪。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全名。
薛藏雪转头看他,认真回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润明亮,里面微微有种不满的情绪,他也会有情绪么?
他不曾开口,只是转身背对着阿玖,阿玖应该知道他的回答是“是”。
阿玖看着薛藏雪留给自己的背影,像遇到一个颇为不成器的孩子一样叹了口气:“郁彼星…”
这个名字就如同魔咒。
薛藏雪猛地回头,那双如死灰的眼中迸出了一丝炙热的愤怒火苗,“你、说、什、么!?”
“郁彼星。”
阿玖再次重复这个名字,吐字清晰。
“彼星如何了?”薛藏雪扯住阿玖的衣襟,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眼里的疼痛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出来。
阿玖轻轻覆住薛藏雪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中,摩挲他的皮肤,骨头有些硌手了啊。
“一年前,鸢行舟经郁彼星和陆飞星二人帮助逃出鸢长老掌控,并当场诛杀之。三月后,鸢行舟通过陆飞星争取到汐商联盟的助力,夺取了谷中全力,软禁沉九华和古衍波,驱使谷中高手重伤郁彼星,将她逐出迦楠谷。就在昨日,郁彼星宣布誓要夺回迦楠谷,清理门户。你还要死么?”
薛藏雪紧咬着嘴唇,这段本应该是秘闻的东西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摊开铺在了自己面前,一点一点燃起了自己的愤怒,是的,愤怒。
这不同于阿玖把自己救活之后纯粹的愤怒,这是一种充满了震惊后悔,包裹了遗憾无奈,夹杂了伤心无力的愤怒。
是自己让陆飞星过去引发了这场灾变?
不,陆飞星只是一剂催化,加快了这场变化的来到而已。
是自己当年的让步,让鸢长老得逞教坏了鸢行舟么?
不,那也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战斗,自己不让步,被软禁的可能还有自己。
阿玖怜惜地摸着薛藏雪的脸,用手指将他的嘴唇从牙齿下解救出来。
“不怪你,别这样,”阿玖的声音温柔沉静,给人一种安定感,“鸢行舟阵法卓绝,颇具经商头脑,也有野心,可惜医术粗略,迦楠谷谷主试炼第一关就过不了,自然会想办法争夺谷主之位,我想你如果稍微了解一下就应该清楚。而郁彼星大气沉稳,有仁者之心,医术上更是天赋异禀,是个天生的医者,在加上智慧计谋也不下其兄,必然会被视为眼中钉,也必然能够反攻,邪不胜正。
薛藏雪平静下来,略微思考也觉得阿玖说的是真的,身体也从僵直慢慢放软。
只可惜现在他心里只考虑到迦楠谷,根本没注意到阿玖从来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又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想帮她?”阿玖问。
“我已经给了一个陆飞星,她如果把控不好,也掌握不了迦楠谷的未来。”薛藏雪叹气,话虽这么说,可是还是很担心啊。
“陆飞星联手郁彼星可以在才智上补足,可他俩年龄太小羽翼未丰,哪比得上收拢整个迦楠谷百年势力的鸢行舟?胜算不大。”阿玖淡淡说道。
鸢行舟收拢了整个迦楠谷势力,外公还真是宠他至极了。这么厉害的外孙,可惜走了条歪路,也不知道外公会不会后悔。
“帮么?”阿玖摸摸薛藏雪的头发,嗯,黑发变多了,是件好事。
“激将法?”薛藏雪抬头,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好,我吃。”
此人很了解局势,只要自己还活着,那么就能听到更多的消息,甚至还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时候请这人帮忙。虽然,自己真的很不想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