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31)
“她为了自己的目的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的孩子?雪哥,你厌恶这样的人?”薛素衣看着薛藏雪严肃的脸问道。
薛藏雪反问:“你怎知她是毫不留情?这里面存在被迫,存在无奈,我们这些外人没有资格去评论的。你为何这么想我?”
薛素衣一脸涨红道:“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雪哥从来不愿和西海女子有过多接触,或许是——”
薛藏雪了然。
柏舒也好,七娘也好,素衣也好,都是希望自己能找一个好的女孩成亲生子,可是到乌云城这么久自己根本不愿意接触女子,他们也是担心的。
“没有的事。我并不讨厌她们,相对的我觉得她们之间也有很好的女人。可爱如扬歌姑娘,可怜如沙罗,可敬如白絮屏,并不是传闻中那么令人避之不及的。这些妓坊女子啊,大多迫于生计,不然谁愿意进到那里边去?况且这么久以来,我们并没有接到太多关于需要堕胎的病人,那表示她们比我们想象中要聪明,也足够自爱。”
“嗯。”
“这次的事情是二十多年前的遗祸。其他的不用多管,这样已经足够。我希望你也不要因此对她们产生偏见,这里的女人都有各自的不容易,要学会体谅她们。”薛藏雪感叹道。
“可你从不去接触她们,每次路过花井都不愿多停留。”
“至于我,最初避免接触那些女人,是因为女人的感觉通常比较敏锐,我的小秘密很容易被人发现。而现在,我只是配合他们的传说,薛藏雪不近女色,怀疑他喜欢男人。这种猜想很有趣,药铺的生意也因此好起来不是么?”
“那白絮屏——”
“必要的时候,保护她,相信我,他值得你保护。”薛藏雪说。
“但已经救不了。”
薛素衣一身血迹坐在地上,哑着嗓子回道。
薛藏雪抚摸着他的头顶,道:“你已经做得很好。”
“絮萍夫人,我是薛半夏,你还有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告诉我你的秘密,”薛藏雪凑在白絮屏耳边,“你和沙罗,以及你们孩子的仇我帮你们报。”
白絮屏瞪大了眼睛,本想摇头,却对上了薛藏雪无比真挚的眼神,褐色的双眼一夜之间被染上人情味,悲悯而了然。只是与他对视一眼,就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因为你能看到他有多么懂你。
她眨了眨眼睛。
薛藏雪露出了乌云城人都熟悉的温柔笑容,一根牛毛似的玄针从他袖口飞出,直射白絮屏的心脉。
白絮屏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深吸一口气,扣住薛藏雪的手。
“城主,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以为你让这个人保护我是知晓了那个秘密,原来你并不知道啊。”
白絮屏今夜精心描绘的妆面虽然已经被一道道血痕破坏,但薛藏雪依旧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当年的美貌如画。
“我知道你去过灵堂,但没有动过她们的灵位,所以我信你。若你帮我们报了仇,就烧了灵堂,我们会知道。”
“好。”薛藏雪点头。
“薛医师,你虽然谨慎却不够胆大,将来恐怕会吃亏。”
白絮屏朝着薛藏雪展露出一个笑容,眼光瞄过墨泽兰,最后看向了城主府,又道:“如果有一天你认定的人变成了你不认识的,相信你的直觉。”
薛藏雪一呆,只感觉白絮屏绷紧了全身肌肉,对着城主府开口唱道:“黄泉路远,妾等君来。”
薛藏雪从不知道普通人的声音能如此令人震撼,没有任何内力,只是和着血泪的柔婉唱腔,悲恸至极。
声音远远传开,在空气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犹如啼血的杜鹃。
城主府内一片静默。
白絮屏口中被血沫充满,喉咙中“嚯嚯”有声。薛藏雪死死圈着她,不让她因为痛苦而挣扎。
最终她与城主府一样归于了死寂。
絮屏夫人死了。
花井里的传奇结束了。
她带着娴静的笑意,和二十多年前目送自己的相公离家一样笑着,没有铁血手腕,没有雷厉风行,就是个善良可亲的普通女人罢了。
“藏雪?”墨泽兰蹲在薛藏雪身边,拉开了他紧紧箍在白絮屏手腕上的手。
原来那一声,是薛藏雪将自己的内力渡入白絮屏体内,让她说完这一生最后的一句话。
“墨泽兰,”薛藏雪道,“帮我请弗老大来收尸。”
作者有话要说:
白絮屏:城主,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某驰:是需要乐师来弹个secret解开么?
薛藏雪:墨泽兰,帮我请弗老大来收尸。
某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一开就不该来这里,不该开这个坑...
第34章 陈年旧事
白絮屏留了一手,她死前说给薛藏雪的话,少听一句都无法得到她的秘密。
还好,薛藏雪来过灵堂,也听见了她死时的每一句话。
灵位后面只藏了一本《鸢飞常考》,这是一本二十六年前在乌云城卖得很好的书,讲的是鸢飞塔的典故。
黑色书皮的线装书,和贡品一样端正地摆在沙罗的灵位之前。之前薛藏雪其实就已经看到过,可惜并没有在这本书上投注过多关注。
薛藏雪拎起书的一角,拍掉上面的积灰,小心翼翼翻阅着,因为书中劣质的纸张看起来一搓就会掉下几片来。
鸢飞塔,城主府。
如果胆子不够大,不敢去想城主府的猫腻,就没法洞悉其中奥秘么?
白絮屏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薛藏雪拿起了那本《鸢飞常考》,里面的内容跟他记忆中的相差无几,只是添了一些鸢飞塔修缮期间的趣事,城主家的轶事之类。
这些旧事根本不需要问弗老大或是扬歌姑娘,乌云城的旧事还有谁比朱雀楼的老头们更了解?
又有谁比薛藏雪和老头们的关系还好?
薛藏雪用了大半夜的时间翻完了这本书,再结合白絮屏临死的只言片语以及云珀那边提供的消息,几乎完全洞悉了城主的秘密。
他按着自己的眉心,里面突突跳着。
果然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十六年前,白絮屏还是花井中的舞姬。
那时候花井才刚刚为外人所知,本地人更多是以打猎为生。
在进入花井不久后白絮屏就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一个猎人。猎人从不以她是舞姬为耻,反而十分爱妻子的曼妙舞姿,几乎逢人就说自己妻子跳舞时就像是仙子下凡,一定可以成为花魁。
时光荏苒,白絮屏真的成为了花井中炙手可热的花魁,可私下里她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不施粉黛,勤劳温婉。他的相公低调而平凡,如同每一个乌云城的小老百姓,不争是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成亲多年,也没有人知道猎人那个跳舞很美的妻子就是誉满乌云城的花魁“云屏轻飞絮”。
那是一个冬日,白絮屏很高兴地告诉猎人她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据说还是一对双生子。
猎人兴冲冲出城,到城郊的浮丘山下打猎,希望能打到一些珍稀动物给白絮屏补补身体。
到这里,薛藏雪已经明晰,这个猎人这就是乌云城众口相传的鸢飞塔故事的主角。
可惜人是这个人,故事却被改的面目全非。
猎人的确遇到了大鸢,救下了一个昏睡孩子,也带回了自己家。
但当年并不是城主带着城主夫人巡城时发现了孩子,而是猎人主动将孩子的消息上报给衙门,城主直接到猎人家里来接的孩子。
城主来到猎人家之后,说这孩子是故人之子,对猎人百般赞赏,并邀请猎人夫妇去城主府做客。然而白絮屏怀孕在身,猎人便以妻子已经怀孕的理由让白絮屏留在了家里,独自抱着孩子赴宴。
第二日,城主宣布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亲自将猎人的故事告诉了城民,并说猎人拒绝了他的奖赏悄然离开。
城里一片欢腾,只有在人群中的白絮屏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自己的丈夫并没有回家。
她还没来得去衙门报案,更大的恐惧席卷了乌云城。
至今未破的绑架案发生了。
怀孕的女子接二连三失踪,仿佛是某个对孕妇有着仇视的变态出现在乌云城,但衙门一直没有找到疑犯。
有的丈夫们隔三差五就去乌云城衙门闹事,可是连捕快们的妻子也不见了,大家都是难兄难弟。
也有每日穿梭在乌云城试图找遍每一个角落,或者到附近城镇寻找的妻子的。
时间
按理说当白絮屏也失踪了,捕快们应该怀疑失踪的猎人就是疑犯。可惜鸢飞塔的故事太过于深刻,所有人都以为这是猎人带着自己的妻子不爱虚名远走高飞了。
被无差别带走的白絮屏和所有孕妇以及孕妇的尸体都关在一起。
她知道,很快就轮到她了。
如果白絮屏就这么死在那一天,就不会有后来的絮屏夫人了。
她终究和其他女人是不同的。
聪颖果决有韧性,仅仅用了半天时间就从女人们的口中问出了疑犯杀人的规律,分析出了自己的所处的位置,并策划出了如何逃出魔窟的计划。
她成功了,代价是砸断了一条腿,从铁锁链中挣脱。
从此她无法再跳舞,无法再当花魁。
白絮屏很清楚,这些孕妇被绑架到此一个个被杀死和自己的相公有关,跟城主府也有关系。
于是她狠心拿掉了自己的孩子,很快就又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说自己摔断了腿,只字不提她曾经怀过孕的事情,知情人也被她一个个封口甚至除掉。
做完这一切,她要做的就是慢慢等待,查出自己丈夫的下落,以及城主的秘密。
皇天不负苦心人。
当无意中听到沙罗死后钱帮州的自言自语时,她了然了一切。
四年前,城主和少城主曾分别出过一次城,等这二人再回城之后,钱帮州就被城主驱逐了,并且再也没有见过城主。
一个月前,他被允许回乌云城,再见到城主时却发现城主似乎不是以前的城主了,明明脸是一样的脸,但骨架跟以前完全不同,手腕处还有猛兽咬过的痕迹。
那是自己的相公。
白絮屏非常肯定。
那就是她找了二十六年的相公。
手腕处的咬痕是当年和蜥蜴搏斗时留下的,还是她为他亲自包扎的伤口,伤口还没好就跟着城主离开。
当年她还非常奇怪,为什么城主非要在晚上招待自己的相公,后来她就明白了,只有在晚上,那些毒泷恶雾才会以最惬意的姿态出现,将淬好的毒刺进光明。
所以城主早就死了,死在四年前!
当钱帮州死后,白絮屏更加认定自己的推测。
这一晚,她正是要去城主府亲自辨别那个男人,她相信自己日日夜夜睁眼闭眼都在脑子里描绘的男人,她一定可以眼认出来。
她不想问他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她只想问他,你过得可还好。
可惜她最终没能如愿,那个人始终没出现,她止步于城主府之外。
门内是她的相公,她嘶吼过,挣扎过,绝望过,他始终沉默着。
但她相信他,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相公心里一定还记挂着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出于无奈。
薛藏雪似乎懂了什么,连白絮屏所经历的幻境,莫过于当年的恩爱或者当年的分别,他也一并经历了一般。
但这种奇异的情绪,只出现了一阵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有的情绪不需要亲自体会,了解就够了。
薛藏雪翻来覆去看着几张卡在《鸢飞常考》中的小笺,白絮屏始终没有提到抓她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这么多年她依旧好好活着,凶手也仿佛不知道她是逃出来的那一个人,双方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