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14)
乐者的手也一样,擅长的乐器不同,手型也有差异,越是熟手差异越明显。
这双手皮已经看不出来什么东西,但从骨型来说,不仅是个琴者,还是会武的琴师。
真是琴师就麻烦了。
薛半夏这一生极讨厌乐者,特别是琴师。
所以此刻的他已经在心里权衡是否要假装治不好,默默遁走。
“能救么?”墨老板一句话点醒了薛半夏。
是啊,自己是医师,怎么能见死不救。
“活命无碍,手比较麻烦。”
此时的薛半夏才真的像一个医师。
他抿着嘴,伸手柔和地抚摸了那人手背几下,又在其手臂上点了几下,看似胡乱无序,但下手的轻重和跳跃的节奏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明明看见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下手,又点在哪里。
片刻,那人痉挛过后绞在一起手指在薛半夏的手下轻轻被扳开了。
跟着后面进来的弗老大嘴巴都长大了,刚才那么多人都没扳开的手指,他就这么轻松扳开了?该不会断了吧?
似乎感觉到了弗老大的视线,薛半夏一眼瞟过去,弗老大立刻闭嘴站好。
薛半夏试着把琴从男人怀里抽出,那昏迷中的男人忽的睁开了眼睛,双手用力掐进了薛半夏的一只手臂里,眼神充血,似乎要吃人。
薛半夏皱眉,却没有甩开男人的手,反倒稳住身体未动,极尽表达自己的无害。
站在角落装哑巴的弗老大和端着酒的阿步同时一惊,两人动作出奇一致,都准备上前劈晕那男人。
墨老板一双招子此刻像是瞎了,连胡须都没有振动一下。
薛半夏朝着众人轻描淡写地摆手,俯身凑到那男人面前侧耳柔声道:“谁要你的破琴,继续睡。”
那男人盯着薛半夏,似乎确认他没有说谎,才慢慢闭上眼睛。
众人松了口气,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昏迷中男人满怀憋屈地睡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才破,你全家都破!
看着这人的样子,薛半夏似乎想到了什么,脑子里迅速回溯,一段记忆涌上来。
曾经也有个人拼命护死了自家宝贝,宁死不屈的样子可真是很相像呢。
“真有趣。”
他突然笑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似乎想要掩饰这种无礼嘲笑一般的笑容。但仔细看又不像是那么回事,这和他平日的笑一点都不一样,现在的薛半夏眼睛弯弯的,里面的散出来的细碎光芒温暖而愉悦,似乎藏着一个极为温暖的故事,没有丝毫虚假,甚至,还有些耀眼。
一群人看着那笑容居然呆了。
虽然薛半夏平日也是笑得温和,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但只有此次,他给人的感觉不再是无法触及,而是真正站在你旁边。
“你们能不能都出去啊,我知道我长得挺好,但这么多人死盯着我的脸,有意思么。”薛半夏忽然道。
一群人瞬间僵住,阿步首先一脸娇羞捂着脸跑了出去,其他人也觉得哪里没对,又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干脆学着戏精阿步的样子推推嚷嚷出去了,只留下了颇为脸厚的二人组。
老牌厚脸皮弗老大和新进厚脸皮...墨老板。
弗老大道:“墨老板,这儿救人呢,你一个酒楼老板总呆在衙门不大好吧。”
呵,这小子居然想赶人?
墨老板一手托着另一只手的手肘,拉长了声音:“哦,行啊。薛医师,我去收酒,我们继续回去喝。”
眼见薛半夏背影动了动,弗老大立刻摆手:“不啊,我开玩笑呢,外面风大雨大,出门多不好?老板您若是不赶时间,就继续呆着屋里挺好的,我出去转两圈,就不打扰您了。”
“你可真狗腿,”薛半夏笑骂,“出去烧壶水拿过来。”
弗老大也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恋恋不舍地出门。
墨老板一句话解决所有碍事的围观者,颇为潇洒地坐到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笑意盎然地盯着薛半夏的背影。
“笑什么?果真不出去?”薛半夏脸一垮。
“只见过你整人,没见过救人,百闻不如一见,感觉挺新鲜的,想观摩观摩。”墨老板眨眨眼。
“再眨巴眼,假脸都要掉了,我可不擅长易容。”薛半夏一边说一边脱掉了斗篷,而后挽起那件不怎么厚的长袍的袖子,露出精瘦的小臂。
墨老板立刻摸了摸脸,脸没有出现异状。
“不错啊,学会诈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驰:老薛,采访一下,为什么你这一生为什么极其讨厌乐者呢?
薛医师:不顺眼。
墨老板(眨眼):撒谎可不好哦。
薛素衣:一把年纪还卖萌,表脸!
第16章 近墨者黑
“半年前来的时候可没这么狡猾的啊。”墨老板不怒反笑。
“跟什么人学什么人,况且,我又不是真瞎,跟你喝酒胡扯小半年还看不出你的脸是假的,那就有损我神医的招牌了。”薛半夏也眨眨眼,顺便把手搭在伤者的手腕上,另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墨老板闭口,看着薛半夏把脉,眼波流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内伤有些重。”薛半夏把完脉低声道。
他准备检查外伤,不料刚碰到那男人的衣襟,旁边就突兀地伸出了一只手拦住了他。
“雪哥,我来。”
薛素衣刚赶过来,提了一桶热水。他依然一身布衣,一件和薛半夏同样款式的黑色毛皮斗篷搭在肩上,一看就是在出门前被七姑硬塞的。
雪哥?
墨老板翘脚坐在椅子上,晃悠悠地乐。
薛素衣抽空瞄了一眼墨老板,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可笑的,从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阴阳怪气的。
他放下热水和斗篷,解开那男人的衣衫,轻车就熟地清洗伤口。
薛素衣道:“二十三处伤口,刀剑伤最多,背后五道箭伤最重,有毒,箭被他强行拔去,连着肉。”
薛半夏感叹:“若是在夏天,早就溃烂成筛子了吧。啧,好多年没见过这种全身是洞还活着的人了,该让柏叔来瞧瞧的。”
这昏睡的人对自己还真狠,当年自己可是封住了柏叔的穴道才敢拔剑的,躺着这位简直是猛士。
如此看来,这琴囊中的琴,必定不是普通货色,这人也绝对不只是小角色。
果然是个麻烦。
薛半夏按按眉心,扯过薛素衣递过来的垫子跪坐在男人面前,从袖中取出七根玄色针,约有两寸,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黯然无光,仿佛将周围的光线都吸进了针里。
薛素衣配合地挡在墨老板面前,不让他看到下针。
薛半夏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身上没有迦楠丹了,只能用针来试试。可好多年不曾七针同下,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治好啊,治坏了就真是丢人了。
双手一摊,那些针像是有生命一般,在薛半夏指缝中穿梭。纤细没有光泽的玄针冰冷,瘦长有力的麦色手指温暖,两者纠缠着又疏离着。
眨眼间两只手指捏住那根近三寸长的细针,继而在指尖一转,针尖下落,袖风过处,另外六根长短粗细不同的针也跟着竖直旋转直向那人脊椎凹陷处。
薛半夏手心向下虚按,手掌与脊背之间仿佛聚结了一层气,竟然同时吸住了七根针,而针尖已在皮肤上,北斗七位。
若是有行家在旁观看,必然要惊讶于他以人为阵,针为阵门,结北斗阵,七星七阵眼,任何布阵者都不可能这么疯狂,何况这还是个医师!
一滴汗水从薛半夏的鬓角滑下,但未到腮边,那双手再次晃动,拂过情人脸一般轻柔,掠过那宽肩窄腰的线条,虽然现在那背上全是血窟窿毫无美感可言。
掌心再压,针已插入,竟然全部不在穴位上,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针,针上有什么药,只有离近了看才会发现针上有细细密密的水雾,逐渐凝结成蓝色冰晶,背上上翻的血肉也在这冰晶越发明显的同时缓缓收拢,愈合速度令人咋舌。
一盏茶时间过后,薛半夏将一张手绢夹在手上,伸手从针上方一挥,七根针同时飞起,裹入手绢中。再摊手,针已经变成了令人恶心的蓝绿色,隐隐散发出一股腥气。
薛素衣上前把将附在皮肤表面的淤血清理干净以便薛半夏接下来的检查,配合十分默契。
翘着腿的墨老板看着这契合的一幕毫无理由地翻了个白眼,喝了口酒。
“我不认得这毒。”薛素衣认认真真看着针上的蓝绿色。
“这些都是中原一带剧毒,你没在中原呆过,不知道很正常。”薛半夏包好那针,动作利落又显得小心翼翼,“这是混合毒素,棘齿寒草、臧岭土虫,还有某种难以人为驯养成功的蝰蛇。看这分量,不像杀人,更像是想让他失去行动力。用毒之人想必很有些心得,再多用一分就能致命。最特别的是这种蝰蛇毒,某些行家能将毒液炼成无色毒雾,毒性先阴柔后刚猛,兵器未到毒气先至,很多老江湖托大,只注意不被兵器碰到,却忽视了空气中的毒,所以中招的人还挺多,治起来也十分麻烦。”
“你难道也受过这伤?”薛素衣担心道。
“可以裹纱布了。”薛半夏检查了一下伤口,“没有,我只是恰好见过,那种蝰蛇。”
“在哪里?”说话的是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竟然醒了。
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墨老板也睁开眼睛看向那个男人。
刚才脸色惨白透着死气的男人,短短时间内褪去了死气,缓缓坐起,盯着薛半夏。
“醒得够快,身体很不错啊,”薛半夏理着衣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去抱你的琴,看来你也没那么在意它嘛。”
男人侧目道:“你这种不懂琴的人,抢不走我的琴。”
薛半夏愣了一下,继而以袖掩嘴道:“你可真像年轻时候的柏叔,看到你我老忍不住想笑,素衣,回去记得给柏舒说这个事,保证这一段时间你不想坐诊就可以不坐!”
薛素衣看着双眼弯弯的薛半夏一头雾水。
“我是不是认识你?”男人打断道。
男人觉得薛半夏的声音越听越觉得熟悉,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于是使劲盯着他看。
薛半夏放下袖子,表情眨眼恢复木然,缓缓摇头仿佛刚才笑的人不是自己。
薛素衣也立刻放下纱布扯着薛半夏到旁边坐下,阻隔了这段视线。
墨老板勾了勾唇角,像只狡猾的捕猎者,耐心地观察猎物。
他始终没有发出声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垂目喝酒,而余光依然扫过这三人。
“你在哪里见到这种蛇的?”男人缓过神追问。
“我只见过一条鞭子上的蛇皮而已。”薛半夏漫不经心地推开窗户,朝着窗外挥了挥手。
雨已经快要歇了,落到手中仅是细细几点。
“你居然见过蝰蛇长鞭?”男人低头看着箭伤,发现自己的伤口竟然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停止了溃烂,并且有愈合的倾向。
“别乱动,你现在不痛是因为我暂时压制了你体内的毒素,之后又上了点麻药,继续这样扭来扭去不仅伤口会恶化,体内余毒也会再爆发,你甚至走不出这间屋子。”薛半夏慢吞吞提醒。
男人没有理他,只是缓缓站起,抱过琴准备离开。
“还有你的手再不医治顾及得废,一双不能弹琴的手加上为经补充的体力,恐怕你出城不过半天就得死,追杀你的人不会像你这么窝囊。”薛半夏在背后继续道。
男人一个眼刀甩过去。
薛半夏不可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