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74)
薛藏雪自嘲道:“虽然很大可能是我打不过你。但这是我跟墨泽兰定下的约定,我薛藏雪会拼尽全力与你一战,不死不休!”
“你很强。”
“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与你一战,不顾一切,只是一战。”
“说得好像我俩已经走到尽头一样,要知道天外有天,莫说整个世界,就算是灵犀大陆,你我也算不得顶尖,有什么好比的。”
“在我薛藏雪的心中,此生对手仅剩一个墨泽兰而已,其他人都不作数。”
“约定么?”
“好,约定。”
薛藏雪认真望进墨泽兰的眼中,波涛汹涌,兵荒马乱,他在挣扎,在慌乱,在疼。
薛藏雪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果然,和自己一样,换一个躯壳并不能轻易融合魂魄,所以墨泽兰还活着,至少还有意识。那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爹设计了么?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很难过?薛藏雪有些心疼。
“我爹就是被傀儡印记控制,杀了娘亲,又召唤了火鸟焚天灭地,结果娘亲复活时,他已经死了。”
“如果是我中了这个傀儡印记,估计会在有理智的时候自杀吧。”
那人在他耳边磨牙:“你敢!只有我能杀你。”
那人隔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如果是你呢?”
那人说:“我的命是娘亲给的,所以不会自杀。但如果必要时,杀了我,你亲自来。”
他点头说:“好。”
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候,薛藏雪突然很后悔自己答应那么快,怎么亲自来?怎么下得了手?
若是以前,他会很快杀了他。
但是现在真的下不了手。
墨泽兰握紧镰刀的指节泛白,脸上却挂着墨麹尘的成竹在胸的招牌笑容:“真要不死不休?”
薛藏雪露出了一个可以说是极为温柔的微笑。
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杀了他,我也会陪你一起死。
或许我们两条命抵消不了之前的一切罪过,可是能让将来没有孽债,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就不死不休吧。”
***
两人斗内力拼招数,五天五夜不曾放松,最终薛藏雪终究是体力不支,一恍惚,两人距离恰好控制在了墨麹尘最想要的距离内。
墨麹尘挥舞着长镰,红光带着灼热之痛纷然落下。热度随着镰刀挥起的风蔓延开,光是皮肤被刮到一点就如置身炼狱受那剥皮之痛。那一瞬间,墨麹尘仿佛又回到了焚海,那一场罪孽之火,点燃己身,焚毁天下的疯狂。
妖娆轻佻的墨泽兰像是星晨,是漆黑夜空中独特美妙的存在。
冷峻威严的墨泽兰像是冷月,清冷孤独,忍受千万年寂寞。
此时疯魔成狂的墨麹尘占着墨泽兰的身躯,像是大漠烈日,似要焚化一切,燃尽一切。
薛藏雪只能拼命格挡,碎琼蓝光闪烁,每次碰撞散出雪屑般的光芒瞬间就被红色吞噬,无力反击。
此战从一开始就是输了的,无论他的灵魂是墨泽兰,颜朗还是墨麹尘,他见到墨泽兰那张妖孽的脸的那刻就输了。
他无法近身,也不敢近身,那火焰中的狂热会将自己灼烧成灰。
薛藏雪觉得神奇,在这种一刻都不能松懈的战斗中,他竟然可以无视掉墨麹尘的印记,只看到身体中属于墨泽兰的那一部分,他的灵魂映在双眼中,疼痛、孤寂、疯狂,还有自弃,都是自己见过的,在镜子中。
本是一样的人,为何同类相残?
他记得初次见面时,这个穿着绯衣的妓院老板拥着一个绝色美人从楼上走下来,他却比那美人更加风姿绰约,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开出了风华。他走到自己面前,那双魅惑的眼睛中有疑问有轻佻,还有棋逢对手的兴致勃勃。
他顶着那张可笑老男人面具,坐在高大骏马之上俯身看着自己,眼神无比诚挚,说,我叫墨泽兰,阿雪,可以叫我泽兰,我只允许你一个人这么叫。
他半眯着桃花眼,扯着妖孽无比的笑容说,我是这儿的老板,墨泽兰。
他俯身到自己耳边,轻声说,阿雪,你可以叫我泽兰,我只让你一个人这么叫。
“泽兰。”
他不自觉低声道出了这个名字。
面前的人微微一顿,仿佛被召唤回了远去的灵魂。
薛藏雪正经时叫他墨兄,嬉笑时叫他墨老板,生气时一般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自己!
眼神聚焦在薛藏雪身上,只见他笑得有些苦涩,那双眸子里印出了一脸崩溃的自己。
镰上的温度缓了下来,但嗜血杀意已经停不下来。
薛藏雪的脖子终是碰上了他的鬼葬长镰,这是让常人立即毙命的一招,只要再用力一点,他都可以想象他的人头飞出好几尺的样子。
在那一刻,冰凉的触感传来,薛藏雪感觉到自己血管被割破,死亡的感觉并不陌生。
死亡?
脑海中闪过飞镰匆匆奔来的脚步,他停在重华树下,张开双手,风很柔和,扶着他的脸,他的发。
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少年,一个名字从最陈旧的心底涌了上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是酸疼无比还是空洞无味?那名字只是堵在在嘴边,嘴唇开合,舌尖抵在齿后轻弹。这一定是一个清朗无比的名字,读出来一定好听的,可是他一直出不了声。
飞镰。
“飞镰。”薛藏雪念出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滑过,明明该是温柔缱绻的发音,此刻却带着不可置信的疼痛感。
他终于记起了,那也是个天阴有雨的日子。
麦色的皮肤,斜飞的浓眉,挺直的鼻梁,淡色柔软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微甜的像糕点一般的气息依然如故。还有那双笑起来会弯成月亮的温柔眼睛。
光明堂的飞镰将军。
将军?
那个光明使者临死前的曾说过一段含糊的话语,如今想起来当然是要把自己的剑鞘献给将军。
对啊,直到那个时候自己才突然知道自己所爱的人竟然是敌人。
后来,是怎么了来着?
后来自己问了那个人一个问题。
是什么问题来着?
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很蠢的问题。
“你一直当我是什么?”
“妻子。”那个人如此回答道。
啊,是了。
是的,对那个人,我是爱慕过的,即使他背叛了我。
直到现在,我才敢承认这个事实。
第85章 荒炎鬼葬
灵魂深处传来的悸动让薛藏雪眼眶一热,一直以来自己封闭的感情突然炸开来了。
那是,我曾经的风,雪靠着风才可飞花。
他仿佛驰骋于风中,轻快自由,脚尖偶尔落地一点,身体轻盈地像片羽毛,漂浮于空中。
清风拂着他的面颊,包裹着他的躯体,徜徉着,伸展着。
八年来,即使在冥谷深渊那一次,也始终无法再快的六出飞花步竟然在此生死关头,直面自己的内心的刹那,终于大成。
这一刻,他闭上了眼睛,嘴角是笑的弧度。
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更爱面前这个人呢?
他的步伐突然一转,向前迈了一步,血溅在了对方的镰刃上。
纵使面前的人是墨麹尘,看见如飞蛾扑火一样主动扑上来的薛藏雪,这一刻也是呆了一下。他只感觉到薛藏雪似乎变成了一片羽毛,轻盈无比,随风而动,面前是碎琼舞起来的满天霜华。墨麹尘陷入了这个幻境,甚至没还看清薛藏雪怎么消失在眼前,薛藏雪带来的冰冷的压迫感就出现在了他身后。
薛藏雪居然弃剑换来近身的机会!?
这不是羽毛,这是鬼魅。墨麹尘只来得及侧身,看到他凌厉的一指直奔他的身后要穴而去。
墨麹尘知道这一指点下去,自己必然输定了。
电光石火间墨麹尘格去薛藏雪的指法,再一掌拍去,全身的内力都聚在这一掌中,他要他死!
恨意太过于明显,哀伤太过于浓重,殊死一搏间,墨泽兰竟像是感应到薛藏雪的心意,赢得了片刻的清醒。
无法同生那就同归于尽吧,生谓之知己,但既然无法走向同样的方向,那就死同穴吧。
即使之后一只手的控制权也算好的。墨泽兰并没有去管那朝着薛藏雪拍去的手掌,只是让长镰脱手,眼见那镰刃在空中划出猩红的半弧。
这边的薛藏雪没能注意到异常,就算他注意到也来不及了。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变指为掌,硬着头皮迎上这一掌。
一个倾身,刃入心脏。
两掌相接,恩怨尽散。
墨泽兰的血液自身后喷射出去,娘亲留下的无双血脉已经让他重活一次,这一次朱雀血脉将无法再救他了吧。
薛藏雪擦着长镰而过,几乎扑在了他怀里,源源不断的内力通过手心进入了墨泽兰的身体,肆意破坏着他的躯壳。
空出来的手终于握住了薛藏雪的手,没有内力入侵,就普普通通的十指交扣,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冰寒的内力撕裂着他的经脉,明明应该很痛,他竟然产生了温暖的错觉。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所以才会温暖吧。
这时如果有人在这里,就会看见一个青衣女子半拥着一个绯衣男子,左手与男子十指交缠,右手与男子的左手相抵,男子半转身,两人像是情人一般靠在一起低诉呢喃什么,一动不动。
墨泽兰的血液顺着他的红衣流进黄沙之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薛藏雪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只是觉得眼睛很沉重。他要死了,他很清楚。这具身体以前死过太多次,对于死的感觉一点都不陌生。
他一死,生死之门就都要破了。这个叠阵建立在火山之上,那夜他破坏阵法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一旦阵法崩坏,岩浆就会喷发。
那么,藏在地下的那些普通人和之前那批还在死死抵抗的前辈们还能活着么?
应该可以的,毕竟自己已经告诉了凌落月这个消息,凌落月能救出他们的。而且自己为了这一战已经把藏在地底的镇魂石力量全部吸收,一旦墨泽兰死了,墨麹尘根本来不及转移身体。
七娘和柏舒会伤心的吧?
伤心一下就好了吧,毕竟他们是两个人,可以互相安慰,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很快就会坚强起来的。
素衣呢?
算算时间素衣应该也快赶回乌云城,见不到尸体的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再说,他重情重诺,一定会去朔国赴约,所以他不会有事。
迦楠谷呢?
没事的,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迦楠谷依然好好的,说明鸢经纶并不知道自己复活的事情,那他就掀不起什么波澜。
那么,去地府见到白发他会不会失望呢?
不会,毕竟自己也算是把这具身体利用得彻底了,跟有血脉之力的人拼到现在,很骄傲了。
还有…
不能去把龟缩不出的采微阁主打一顿好可惜。
没有把万绮楼的墨老板踹一脚也好可惜。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完全无法感知墨泽兰渐渐失去的生命力,因为他已经耗尽了所有。
这具囚禁灵魂的身体终于要彻底死去了,属于他的这出戏终于要落幕了。
薛藏雪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薛医师的笑容。
他唯一确定的是,他可以和这个人死在一起了。
就这样死在一起大概是他能给到的最好的回应了。
过了许久,以非常诡异的姿势站着的两人微微晃了一下,前后两声闷响,一前一后倒在了地上。
薛藏雪的意识终于彻底飘散,而墨泽兰仰面躺在地上,竟还硬撑着睁着眼。身下石板尽碎,满地都自山谷边缘滑下的黄沙,深色的灰烬漫无目的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