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13)
某个寂寥的黄昏,夕阳刚刚隐在浮丘山后。
披着一身晚霞归家的薛医师在小巷里绕了几圈路之后,路过了这个的说好听点是朴素,说难听点是陈旧破败的小酒肆。
巨大的凤翎梧桐枝叶茂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尖细碧翠的叶子温柔摇曳着。夏季浮躁的风从小巷外吹进这个院落,在这棵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巨树下盘旋然后逐渐冷静。
在树冠下的若隐若现的就是这个酒肆的霸气得让人一震的招牌,只有两个字,与传说中存在过的神兽国度之名相同。
朱雀。
薛半夏细细观摩起这个两层楼高的小酒肆——褪色的墨绿酒幌在二楼窗户上认怂地插着,脱漆有虫眼的门扉轻掩,入眼之处却极其干净,就像一个疲惫沧桑的洁癖老男人。
“哐当”,瓷器打碎的声音之后,一股隐约的酒香从门内逃窜出来。
嗯,还是个懂酒的老男人。
薛半夏扬眉,撩起下摆,门也未敲,径直推开门,第一次踏进了朱雀楼。
——的后门。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闲得发慌的薛医师帮朱雀楼的墨老板整治了一个打翻酒坛闹事的伙计,墨老板为表感谢就请他喝了一碗自酿米酒。
那碗米酒不过是墨老板的即兴之作,却让薛医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
细腻微甜的口感,没有一般酒的烈度,却有着酒的热度,喝完之后整个胃部都是暖的,一碗下去,百骸俱畅。
朱雀楼售卖的酒都是自酿,且比其他酒家来得便宜,这引来了诸多号称“乌云城最顶尖饮客”的人。
薛半夏则认为,这群平均年龄应该在七十左右的顶尖饮客除了年龄顶尖,品味还真是一般。
不过,跟这些被岁月磨砺却保持着趣味的老头在一起,听他们吹牛谈笑,薛医师倒是很享受,一来二去间便成了朱雀楼的常客。
朱雀楼的墨老板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说出来的话总是可以让那些老头气得跳脚,但仔细想想却发现他说的是实话,并且还挺有道理,每次吹胡子瞪眼地回家,第二天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来。
薛半夏还挺爱看他整人,喝到兴致高昂时也会跟他讨教二三,甚至还能斗斗嘴。
明明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
当被雨淋透的小捕快找来的时候,一身绯红的薛半夏跟墨老板正在针对鲛绡为什么会五颜六色一事谈论得热火朝天。
“你去药铺找素衣,他最近闲着呢。”他朝小捕快挥挥手,一看就知道正在兴头上,根本不想走。
“你还不是闲着,而且比他更闲。”朱雀楼的墨老板讥讽道。
薛半夏眼睛一翻,睫毛低垂,侧过脸去,假装没听到。
“薛医师,老大说您离得近。”小捕快连忙补充。
墨老板手指捏着青玉杯轻晃,道:“你这小孩,真是老实。你这样说啊,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薛半夏的酒杯顿了顿。
“那我该怎么说?”小捕快天真地问,“您教教我?”
猛喝了一大口酒的薛半夏差点被呛到。
小捕快你是单纯还是心黑?
“你该说薛医师您医术高超,有妙手回春之法,起死回生之力,这世上只要有薛医师出手,将死之人可以跳舞,躺进棺材的人可以放歌。”墨老板瞟着薛半夏,捏着嗓子学小捕快清脆的声音,却又不怎么像,反倒像个阴阳怪气声音粗糙的大婶。
小捕快用手使劲捂住嘴不敢出声,无奈眼中喷涌的笑意已经出卖了他。
然后他就看到了薛医师半睁半阖的眼睛,以及完美到可怕的侧颜,小捕快一阵心跳加速,赶紧扭头看向墨老板方向。
墨老板有些狭促地看着薛半夏,那一眼,风流妖冶,根本不像是该出现在这个长着一张古板脸还留着长须的老板的眼神。
小捕快有些心慌,却不知道为什么。再看过去,墨老板又是那副古板的样子了,之前那一眼仿佛只是小捕快眼花。
“不去。”薛半夏其实根本没有看谁,只是半眯着眼睛喝酒,窗外雨声淅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雨天出门的感觉并不是很舒坦。
“可是——”
作者有话要说:
锵锵~
你有一份陈年老墨已到货,请签收~
第15章 近墨者黑
小捕有些沮丧,他觉得那晕倒的中原人应该得到救治,即使他倒在地上,都还护着他那把琴,不知道他能弹出怎样的曲子啊,自己可从来没听过中原的曲子。
“可惜了那张琴。”他嘟囔道。
“什么琴?”墨老板问。
“中原那边的七弦琴,老大说这人是个挺厉害的琴师,可惜手指都冻坏了。”小捕快悻悻地说。
薛半夏忍不住露出一个淡定温和的微笑,仿佛耳畔的绵言细语:“既然那么可惜,就速速去沉香药铺找素衣,他更在行,我去的话难道你不担心他的小命去掉半条么?”
小捕快脸上的红云直接漫上了耳朵,根本不敢看对方一眼,低着头抠着刀柄。
抠着抠着,他突然看到了薛半夏垂在一旁的手,修长带着疤痕的手指。
然后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人是传说中的“毒医”,那股小媳妇一样的害羞劲儿猛地不见了,慌慌张张下楼,连告辞都说得磕磕绊绊。
他心想,还是去沉香药铺找另一个薛医师吧,那公子身板那么瘦,可经受不起薛毒医的折腾。
“薛医师一笑,果然温和可亲。”
“这也是师傅教得好,你说的那几招还真灵,以前我从未想过对姑娘笑一下就能脱身,从未想过说话时绵软一点就能让人低头不看我,如果早些年学会该免去多少麻烦。”看着小捕快下楼离去,薛半夏收起了刚才那副浪荡样子,淡淡勾起嘴角。
虽说也是在笑,可和之前的样子差很多,冷清的,淡漠的,没有过多不羁或亲密的情绪。
“我也想早些遇见你,但缘分这个事情说不清楚,早一步晚一步都是不同的。太早了你可能没有闲心到我这儿来喝酒,太晚了又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
墨老板也是一笑,那一笑才是真的灿若星辰,比之薛医师平时的温柔一刀,更加妖孽勾人。
然而薛半夏就真的跟半瞎似的,完全没往对面看,反倒盯紧了桌上那双手中正在摆弄的酒盏。
谁来告诉我这个是不是映月盏?映月盏应该喝什么酒来着?
半晌,墨老板又问闷着不说话的薛半夏:“薛医师喜欢听琴么?”
“在下不通音律,不怎么喜欢。”薛半夏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甚愉快的事情,砸了一下嘴。
“可是在下挺喜欢的。”墨老板捏着胡须,手背皮肤略显松弛,手心却十分细腻红润。
“什么意思?”薛半夏终于从映月盏的坑里爬了起来。
今日他和墨老板才喝了不到两坛三十年份的乌云然,可是他的脑子已经有些迟钝。他一口咬在杯沿,眼中似有水光,瞟向墨老板,样子很有些孩子气。
“一个成熟稳重有品味的男人很想听琴,想用薛医师今日的酒钱当那个挺厉害的琴师的诊费,薛医师是给现钱呢还是记账?”墨老板微笑,却已经开始收拾桌上的酒杯,最后非常优雅地扯走了薛半夏咬在嘴里的那个杯子,叫小二端走。
这样明目张胆地赶人也只有这个生意秋到小二都只需要两个的酒肆老板做得出来了!
什么今日的酒钱?之前还说咱们是朋友随便喝呢!
薛半夏表情倏地一变,淡到没表情的脸上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精神抖擞,面似桃花,仿佛天降麟儿,多年不育的老汉欢喜当爹。
“行,在下现在去看看那个挺厉害的琴师,好好帮他疗会儿伤。”
刚刚还半醉不醉的薛医师就像换了个人,连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瞬间清亮了起来。
作为旁观者的伙计没来由身躯一抖,最开始习惯冷着脸的薛医师他跟自家没脸没皮的老板越来越像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板正好姓墨啊!
太可怕了!
***
乌云城衙门。
薛半夏扔下了从朱雀楼借来的油伞,衙门口路过一个提着牙糖的老头,他摸着自己打湿的衣摆,疑惑的看了薛半夏一眼。
大家都是打伞,为什么这个人和自己不一样?
衣裳靴子干干净净,几乎没怎么湿。
薛半夏走进去就迎来两道炙热的视线,弗老大和阿步。
逃!
脑子里蹦出这个字的时候,薛半夏的脚步几乎停滞,半个身躯已经开始转向,下一瞬间就可以像一阵风般跑离这里,让那两个人把他的身影当成幻觉。
恶人自有恶人磨,记得有人这么说过。
某人想刚扭头就看到墨老板也打着伞施施然走进来,说自己愿意慰劳大冬天还在辛苦巡城的捕快们,带来了好多米酒暖身,果然后面两个伙计穿着蓑衣地推着蒙着油布的装酒小车一路小跑跟来。
薛半夏真想一脚踩死这老板,居然收自己的酒钱而给其他人白喝!
健忘的薛医师这一刻明显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是一直在白喝人家的酒。
单良对着薛半夏灿烂露出了八颗牙,单手拎起四罐米酒放到桌上。蒲扇大的手在酒坛上一拍,开封。一时间酒香四溢,暖暖甜味弥漫在衙门大厅里,寒意尽消。
衙门里的捕快一下子就动了起来,纷纷奔向那几坛酒,薛半夏周围的灼热视线也都转移了阵地。
薛半夏木着脸看墨老板,墨老板妖孽一笑,眼神示意他可以去救人了。
一直甩不掉的尾巴就这么被这人的几罐米酒拐跑了?那以前自己那么大费周章到底是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挫败感袭上心头,这人到底是来气自己的还是帮自己的?
那昏死之人一身脏污,躺在一块木板上,手里牢牢抱着自己的琴,手指僵硬肿大,冻疮严重。
“弗老大还真行,这样都能看出他是个厉害的琴师。”薛半夏挑眉。
“琴在人在,不是制琴的就是弹琴的,”墨老板也走进小厅接上他的话,“而这男人餐风露宿这么久,即使手都冻成了这样,指甲依然是修剪整齐,必定是为了随时能够弹琴反击保命,结合他这一身伤,可见确实是个很有实力的琴师。
灵犀江湖百年来形成了以兵器为尊的风气,江湖人逐渐不在意肉体的锻炼,更趋向于招式内力的练习,故而使刀剑的江湖人十有八九,手上体现的细节也和自家门派功法有关,但总体上差别不大。
还有一些游离于这种不良风气之外的人,他们并不依赖于兵器,反而专注于掌、拳、腿等外功练习,竟也有不少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从某些方面来说,许多仗着神兵利器行走江湖的人,遇到这种高人通常会受到很大的教训。
譬如常年游历于北野五国的鹿欢客,家传卷天掌,掌法中有一种令人震撼的霸气,这类人通常手掌厚实,掌风犀利壮阔,劲道十足。当年鹿欢客与灵枢剑主凌绛霄在流光一战成名,凌绛霄足足回家休养了五年才恢复过来,而凌绛霄也因为此战受益,登上采微英雄榜前五。
同样是手上功夫,观止禅院痴妄和尚的拈花指就属于阴柔派,故而他的手看起来柔若无骨,实际上内劲都在指骨中,传说痴妄和尚两指一捏就废掉了灵犀兵器谱第十七的龙骸枪,朔国赫赫有名的杀将龙骸从此削发为僧。
另外,擅长拳法的人手骨粗壮,皮肤通常粗糙,关节出尤为明显,握拳之时拳面及其平整没有凸起,非常好分辨。
所以有时候想要通过观察一个人的手来判断他的身份,不仅要看皮还要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