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23)
比起薛藏雪手如其人的那双修长骨感的手,薛素衣的手更宽大厚实,本身是看不到骨节的,但那手一握拳,力量感十足而拳面平整,一挥起,恍惚间竟然带风!
墨泽兰抬了抬眉毛站在原地没动,眼看拳头近在眼前,只是闭上了眼睛。
眼看墨泽兰那张假笑的脸就要被打扁,拳头骤然停住!
只见薛藏雪伸手隔在两人之间,两根手指圈在薛素衣手腕,竟是以两指之力止住了那急速而去的一拳。
而薛素衣那一拳就停在墨老板面前,不到一寸。
那两根手指修长纤细,微微曲着,透着一股力量,扣在薛素衣的手腕上,轻轻一点,看起来仿佛是在安抚,但实际上是顺着发力反方向卸力,避免薛素衣因己身之力被阻而受内伤。
薛素衣慢慢放下了手。
“别冲动,没什么的,墨老板前两天的娇...头被石头撞了,当我给他赔罪。”薛藏雪拍拍薛素衣的肩膀。
娇头是什么?
薛素衣眼中带着疑问,薛藏雪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解答。
哼,这个墨老板越看越讨厌!
抱琴的男人本来已经往外走,无意间回头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那双手!
刚才还没注意,可现在就那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纤细而有绝对力量的手,微曲着,就像是演示着压弦的指法!怕时间过去再久,哪怕那双小麦色的手和从前的洁白如玉有着天差地别,哪怕那双手上没有拿着碎琼,他还是认出来了!
改变一切的那个人的手!
一个目中无人的男人,见过戴星刚出江湖不久使用的蝰蛇长鞭,有一双和那人一样的手。
“公子无颜!”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声音似在喉咙内压抑了无数年,终于逮着这么一个时机被释放出来。
“啊?”
薛藏雪回头,薛素衣、墨泽兰也一同回头。
“我认识你!公、子、无、颜!”男人死死盯着薛藏雪,重复这个名字。
“谁?”薛藏雪一脸茫然,然后往两边看了看,指着自己问道:“莫非,你在叫我?”
“公子无颜,别装蒜。”那男人捏紧了拳头,“你以为没戴面具变了声音我就不认识你了么!当年你扯断我一根凤羽弦的仇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薛藏雪无辜地扯住薛素衣的衣袖,眼中是可怜到不行的神采,好像真的很自责。
“素衣,玄冰针术我大概已经生疏了,没能治好他,现在毒侵大脑,估计跟弗老大一样,中邪至深,没得救了。”
薛素衣没有扯出衣袖,却用眼神说明了一切——不关你的事,他本身就傻。
“噗。”墨泽兰似配合二人的表演,没憋住笑了出来。
男人冷哼一声,单手抬住琴身,撤去了脏兮兮的琴套,一张七弦古琴出现眼前。
“公子无颜,我们找了你这么多年,不会这么容易放弃的。”
纵使是不懂琴的人一看也就知道那是张好琴。
乌黑的琴身上像铺着一层柔和光晕,自然的裂纹仿若神谕,琴弦均匀地布在琴弦上,由细到粗正好七根,只是其中六根都有着淡淡的金属色泽,像是凤凰羽毛般细腻,交杂着夕阳余晖的温暖与清冷。
中间的一根却有淡淡的色差,色泽有些轻佻不够厚重,明显是后期换的弦。
灵犀兵器谱排名第十四,宛丘花家,七弦晚照琴。
此人掀开衣袍,翘脚而坐,七弦晚照被他搁到腿上。
薛藏雪眼睛一眯,在那双肿得不行的手放到琴上之前,飞快扯过薛素衣和墨老板的袖子,急速往外跑。那两人只觉身体一轻,手臂一紧,已经离开原地三丈开外。
跑到一半,薛藏雪突然回头。
“花翎羽!你不要手了么!”
“你又认识我了?哈,可惜晚了一点。这可是专门为你而谱的曲子,今日若虚不在,就由我一人抚琴给你听,这一曲我练习了三年,就等这一刻,手废了也是值得的。”
花翎羽眼神变得飘忽,素素淡淡的音调在这个大厅里响起。他没有看着薛藏雪,但薛藏雪分明感觉到他的琴音已经将自己锁定,慢慢袭来,退路即将被堵死。
“你们到外面去。”薛藏雪将薛素衣和墨泽兰推出门口,顺势关上门,“别进来。”
被推出去的两人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外,就像两尊门神。
薛素衣默默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墨泽兰,心想自己是知道雪哥有多厉害所以不担心,可这墨老板...
到底是完全不了解情况,还是太了解情况?
墨老板回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我和阿雪可是同喝一杯酒,还那什么过的交情了,你这小屁孩懂什么。
薛藏雪有些心疼地摸着自己斗篷上的裂口,感觉最近怎么老是坏衣服呢,是冲撞到哪门子煞神了?要不改天去弄一件火浣纱衣?
他一边想着,一边安抚花翎羽道:“好了,放松点,我们谈谈。”
“谈什么?”花翎羽依然眼神飘忽着,散乱的音符飘在空气中,碰撞在各处,留下参差的痕迹。
“比如你一路逃亡到底为何?”薛藏雪仿若闲庭信步般游走在大厅里,却恰好避开了每一次音攻。
“自然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听说我和若虚将取得比他们更大的成就,趁着我花家内乱打着为我好的名义阻止我们。你都不知道么?”花翎羽恨恨道,“看来你在西海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啊,中原江湖格局如何对你都没啥影响呢。”
薛藏雪眼中微光一闪,道:“所以中原夺兵的乱局还没结束?”
花翎羽冷哼,“大局面结束了,但各大家族的内乱怎么可能完得了。”
“那么,小花,竹子和你走散了?”
竹子两个字刚一出来,花翎羽的琴音顿时变调,薛藏雪迅速闪过,好几道长痕出现在薛藏雪背后的门板上。
“是啊,走散了。”花翎羽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自从某天突然得到了一柄左手剑,就走散了。”
薛藏雪愣住,尘封的记忆里出现了一把当年从光明堂抢来的玄泽剑,似乎转手赔给了管若虚?
“你是来找他的?”
“不,我无人可找。从花晚镜第一时间让人迷晕我扔在地牢,要困住我的那一刻,从戴星在我背后连射我五支毒箭的时候,从管若虚到西海之后竟然为了一把破剑跳下悬崖,剩我一个人面对那群豺狼虎豹的时候,我就没有人找了。”
原来是被抛弃了。
薛藏雪静静听完他的话,安慰道:“我懂的。既然无处可去就留在乌云城吧,这里美人多,讨个美貌娘子生个大眼睛娃娃,很快就好了。”
这是当年弗老大的爹清醒后看到薛藏雪第一眼时说的话。
也不知道怎么的,对于薛藏雪来说听到这句话明明应该笑,可当时的他却感觉到眼泪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突然以最清澈的眼神看着你,告诉你,他懂你,没事的,很快就好。你本想反驳、嘲弄、刁难,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那一刻就算他不懂也无妨了。
如同一个流浪甚久,不知饥寒行将就木的人,吃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一瞬间风雪骤停,阳光炙热地照下来。
所以,他留在了乌云城,后来也一直很照顾弗老大。
“娘子?生娃?”花翎羽的语气诡异,“公子无颜,你成亲生子了?呵,像你这种身边有人陪着的人,怎么可能懂我!”
“我——”一直没有人陪啊。
薛藏雪说不出口,因为确实身边有人陪。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世间活着呢。
或许是因为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吧。
就如同,柏叔会遇到七姑。
就如同,素衣会回去朔国赴约。
就如同...
此时又听花翎羽问道:“刚才那两人是谁?”
薛藏雪一阵头疼,用手抵着眉心,这人思维跳得好快,但是自己却知道他说什么,这感觉不是特别愉快。相信每一个跟得上疯子节奏的人都不会太愉快,因为那意味着他自己里疯魔也差不远了。
“朋友和弟弟。”
“哦?你知道你的朋友你的弟弟一直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原因吗?或者,你知道若虚拿着你送他的剑发誓永不娶妻的原因吗?”
“我,不知道。”
“你真是可怜,公子无颜。”花翎羽有些怜悯地说,“他们爱你啊,就如同我爱凌落月,一直呆在她身边,她却浑然不觉,一往情深爱着管若虚一样。”
“他们一直在你身边,爱你,你却感觉不到,真是悲哀。”
他们爱我?一个男人爱着另一个男人?
薛藏雪的眼角抽了一抽,竟是无言以对,只想转身开门走人。自己手艺果然是回潮了,这人的病果然是没治好,无法交流。
“冷血至极的你要怎么才能懂得这些呢?来听一曲吧,为你而生的曲子,”花翎羽的手指拨过几根琴弦,发出柔和的旋律,“对了,此曲名为解尘。”
“你...”
薛藏雪刚刚张口,就感觉一股温柔的清风包裹着自己,无法说话,无法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薛藏雪日记:
琴师出现在世界上的第N天,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
第26章 曲名解尘
新历1001年,中原九国,永安边境。
“公子无颜,终于逮着你这个没脸见人的野人,你也配做四秀之首?亮出古剑跟老子一决雌雄!”
说话的人名叫戴星,与公子无颜同岁,是暮野狂客石长生的高徒。
石长生本是暮野千岁山下一个盗匪的儿子,无意得到高人指点,练就一身武艺,把暮野国的盗贼事业发展得有模有样,自称暮野狂客。
人太狂总容易遭到报应。
石长生中年时得一子,还没来的及教他武功,这儿子就被仇家惨遭杀害。丧子之痛让石长生下决心洗心革面。十三年后收徒戴星,把戴星当成亲生儿子养,疼爱得不行,但也把戴星养成一个粗犷不羁的德行。
“都说了,它叫碎琼。”公子无颜淡淡道。
“管你碎穷碎富,输了就把剑给老子,老子不用这破名字。”石戴星刚过变声期,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强行留住公子无颜。
他拿起自己的蝰蛇长鞭往公子无颜前进路上狠狠抽了一鞭,地面上竟留下了六寸深的痕迹。
暮野多茂林田野,因地势原因盛产毒蛇,其中暮野蝰蛇是极为有名的毒物。这种蝰蛇习性诡异,每一个区域必定有一条长达十米的蛇王,凡蝰蛇离开蛇王必死,而蛇王常年窝在地下,人工难以养殖。可是石长生却非要人工养殖,试验了很多年,居然成功繁衍出了一代蛇王。
戴星手中这根长鞭就是第一代蛇王成年时蜕下的皮做成的,大片的黑色花纹附在棕灰色鳞片上,鳞片光滑细密,仿佛隔老远就能感受到那湿冷的触感,越是美丽就越是让人恐惧。
公子无颜停下脚步,脸藏在无颜面具之下,不辨喜怒。
戴星没觉得有什么,可一旁优雅地弹琴的花翎羽倒是察觉出了公子无颜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怒气,赶紧接话道:“公子无颜,我们拦住你没什么恶意,你知道我们手上也有上好的兵器,只不过不服你这剑排名第五而已,我们战一场,切磋一下如何?”
宛丘花家是锻造世家,和衡东龙谷,以及汐国陆府均是灵犀锻造的大家族,可惜陆府已经在几十年前没落。现任花家家主是花翎羽的父亲花宜修,长子花晚镜是锻造界的新秀,也是最被看好的龙衔继承者,平日都在山中闭关。花翎羽是花家的第二个儿子,谦谦公子,极有教养,善音律,自幼习琴,十二岁那年继承花家的七弦晚照琴,有些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