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缚此身(5)
“那这些石头也来自九曜之墓?”
“应该是。九曜之墓多年前被偷过一次,据说看墓那臭老头气得跳脚,暴躁得把那一片的生命都折磨的死去活来,还绞尽脑汁布下的新阵,让方圆百里狂沙封路,无人能靠近。我当年被困在阵里,无头苍蝇一样撞了半年都没找到出口,最后还是老头看不下去了放水让我出来的。所以我确认这个阵很强,应该没有人有能力再敢去偷一次。”
“那老头是睡着了任人偷?一次偷了这么多?”
“是啊,九曜守墓那老头内力有多强,我简直无法想象。”
“那你当年进去的时候睡了多久?”
“我?我可是例外啊,不然老头怎么会些可恶的手段将我困住,然后扔进阵里当试金石呢。”薛半夏声音里尽是怀念的笑意,“说起来,等手上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倒也想抽空撬几块来当我的墓地基石呢,美得很。”
“雪哥,这说法不吉。”薛素衣语气极为认真。
“你还真相信了那个牙都没长全的小和尚说我有血光之灾?”薛半夏叹气,“哎,都说了他是胡说八道的,也只有你这认真过度的性格才会信以为真…”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药铺,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走进了药铺的地下室。
地下室墙壁周围挂着六只琉璃盏,灯盏里没有灯火,有的只是莹莹发亮的六颗珠子,每个珠子里面都蜷缩着几根荧夜草,光芒正是这些草发出来的。
薛半夏坐在一张与药铺里一模一样的黑檀木桌前,背靠着椅子,那一小块镇魂石捏在他两根手指间。
他面前摆着一把剑,剑鞘放在一旁,剑身狭长,比普通的剑要长一些,泛着黑红之气。
握紧那块暗淡的镇魂石,传说中坚硬无比的石头像是做最后一次挣扎般,微微一闪就碎成了砂砾。
“没想到真的只能用一次,怪不得守墓老头那么吝啬。不过,你需要的不多,我们慷慨的城主大人,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
第二日中午,乌云城衙门。
近来衙门的捕快们忙得昏天暗地,其实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妖的线索,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审问当事人,寻找目击者,白天黑夜加强城里的巡逻或者去周边城镇打听穿着异国衣衫美丽不可方物的女人。
中午商讨了下一步之后,捕快们终于不用再出城。要知道这几日吃衙门统一发的干粮已经吃得眼冒绿光,这下终于能吃到自家娘子送来的饭,突然觉得平日寡淡的家常菜才是人间美味。
弗捕头最看不得这种郎情妾意。
那边是眯着眼睛一脸惬意的吃菜,明明就是素炒青瓜,可看那表情还以为吃的是龙肝凤髓呢。这边是捏着娘子小手迟迟不肯放人的新婚夫妇,千叮咛万嘱咐,回家这个词说了无数次就是走不了。
一脑子噪音的弗老大终于忍不住想去沉香药铺蹭个饭,顺带给自己家老爹也带点东西回去。
刚迈出偏厅门,一个人影像孤寂的小雀飞快掠过他身边,还边跑边嘤嘤哭泣:“云珀,你就是个混蛋!”
那人摔下了自己亲手做的一篮金银糕,悲愤地跑出了衙门。
随后一堆明晃晃的东西在阳光中落到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闷声。
云珀摸了摸后脑勺,目光从夺门而去的姑娘迅速落到了滚落一地的金色糕点上,那窈窕背影似乎完全没有精致的花纹上沾的那一层薄薄的灰好看。
“这糕点的味道我在案发现场闻到过,我就多问了她一句而已...”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弗老大,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第6章 沉香药铺
“见过傻的,没见过那么傻的,怪不得叫你云木头啊!”弗老大有些不忍地拍了拍云珀的头顶,“要是有姑娘连续半个月天天给我送吃的,我直接就去她家下聘了。你这小子居然跟人家说你一口没吃全送人了,还怀疑人家和妖怪有关,活该只能当光棍!”
“你是说,她想让我娶她?” 云珀的脑子似乎终于转了一下,“可是,这糕点只有她家有,我就是想问一下她给谁做过这个糕点,说不定就可以知道她是否见过凶手。”
“那也不能一脸凶相质问人家小姑娘凶案发生那天她在哪里,是否给凶手做过糕点这种话啊!更加不可以告诉她最开始你去找她也只是因为你想查案好吗?不喜欢人家,那就别对人家笑,别收人家东西啊!” 弗老大欲哭无泪,“今年你都要十七了,是不是头顶的软骨还没长好?啊?要不要去看看医师?我可以把薛医师介绍给你,保准针到病除!你...害得衙门的兄弟们以后都没有暖玉阁的金银糕吃了。”
其他捕快不约而同朝这个方向投来了幽怨的眼神。
衙门里的已婚捕快,家里自有如花美眷管得严,根本不可能去花井吃乌云城有名的烟花糕点,什么玲珑醍醐酥,暖玉金银糕,流云茶团,总听着旁人提起,想着都流口水。
一干老吃货就指着那些未婚捕快想办法弄点来尝尝。
弗老大是指望不上了,天煞孤星一个,非常自觉地从来不去花井。
这年轻的小捕快里就数云珀长得好,一众人上次把花井巡视的任务交给云珀之后,感谢上天垂怜,暖玉阁的流瑾姑娘真的就看上了云珀,还十分懂事地连续送了半月的暖玉金银糕到衙门来。
这下好了,这不懂风情的云傻子彻底毁了捕快们的愉快生活。
“好麻烦,”云珀习惯性摩挲着手里的蔷薇玉佩,“怪不得大家说女人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动物,也怪不得老大一直不成亲,果然麻烦。”
弗老大看着云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努力咽下那口并不存在的老血,学着薛半夏的样子,拇指顶在了眉心,他觉得头疼。
清俊的年少捕快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惹了众怒,一把拉走了孤单的弗老大,留下被家属掐到五官扭曲的兄弟们。
“老大,你注意过一个大冷天披着绣花薄衫的人么。”
云珀把弗老大扯到一边。
“没有,本捕头才不像你,从来不去烟花之地。”弗老大被逮住之后丝毫不露怯,义正言辞答道,连眼角眉梢都透着凛然正气。
“我不是说妓坊的女子,我问的是男人。”
云珀回想了一下那个人,比女子要高挑,那长袍和靴子像是男款。
“好啊,去了这么久北什,云木头你学会旁敲侧击了,”弗老大突然就理直气壮起来,“我告诉你,你老大我虽然不受女人待见,但不至于没事去注意男人啊。”
这声音很大,让刚刚吃上饭的其他捕快们集体给了个不屑的眼神,也不知道是谁天天缠着人家薛医师。
注意到周围人的眼神,弗老大有些不自然,道:“我常去药铺,只是因为正事,绝对不是看上谁了懂么。”
这不打自招的言论,连送饭完毕路过大门的亲眷们都开始摇头。
幸运的是,云珀根本没听懂。
“我是想问你,是否见过他。”云珀说,“昨晚我上街查案见到一个很可疑的人,半夜在路上闲逛。穿着一双上等的的黑羔软皮靴,穿着绣花纹的薄衫。”
“薄衫?你什么眼神哪!那明明是鲛绡!遇水不湿的鲛绡!”
“你怎么知道是鲛绡?你认识他?他是谁?”
弗老大闭嘴,眼睛斜视,可还是被盯出一身毛毛汗。
一炷香时间之后,弗老大终于在云珀正义而执着的眼神中吐出四个字,逃之夭夭。
“沉香药铺。”
***
乌云河南岸,沉香药铺开张半年依然是看病免诊金只收药材费。乌云城包括近百里村镇的病人都愿意到这一家药铺抓药,时常人满为患。
云珀回城之后第一次到沉香药铺来,这是一间小铺面。
不高的屋檐上挂了个黑木牌子,草草刻出沉香药铺四字。这四字气韵流畅,风神洒荡,洒脱肆意的心境令人心驰,细看却又笔力劲险,令人不自觉生出一丝畏惧。
如果这是那个薛医师的笔迹,这个医师应该是不错的医师,云珀如是想。
门梁下吊了一个贝壳做的鱼形风铃,风铃下坠了青布香囊。门槛上原本的水色清漆磨损挺严重,泛白的原木色已经透了出来。铺子的对面撑了几把油纸大伞,伞下摆了几张长条凳子供人歇息。
十几个女人坐在河边长凳上叽叽喳喳,美艳是美艳,可她们身上的香粉交杂在一起传来简直可以作为一味让嗅觉失灵的□□。
云珀红着脸在一群女人“哎哟,小云捕快回来啦”的声音中踏进了沉香药铺的大门。
刚跨过门槛,所有杂七杂八的味道像是被突然吸走,嗅觉回来了,屋子里只有淡然而干燥的沉香味。
云珀略有些惊讶。
他知道很多厉害的医师不仅会治病配药,还有制香去味的本事,只是没想到这小药铺里的医师也会。
清淡的空气,似乎洗去了一身的疲惫和焦躁,头脑前所未有的空明。这让他对沉香药铺好感倍增,早听说老大爱往这儿跑,果然有其不同之处。
这药铺真的很小,两面顶到天花板的药柜,一个柜台,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放置完毕,留下的过道只能一人通过。好在窗户透光良好,阳关可以从窗户照进去,药铺也不算太灰暗。
进去第一眼,云珀就瞧见了那个在木桌前皱着眉毛给病人把脉的男人,或者说,少年。
少年跟云珀年龄相仿,一身黑灰,像是白衫染了一层薄墨色,浓淡相宜,可就是这暗灰的颜色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很多。
他坐得笔直,那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把脉,反倒是在进行一场战斗。
只见他两指一搭,一眨眼功夫就撤开了指头,挥笔写下一张单子。
“情思激荡,血气上涌,静心散三副。下一个。”
不是他,云捕快想,这字挺拔健秀,笔锋坚毅,却中规中矩,少了那股子风流倜傥的随性,这不是自己要找的薛医师。
薛素衣抬眼,硬邦邦看着面前的女病人。
云珀很想从那张死板的脸上看出白眼,不耐烦之类的情绪,然而并没有,这个医师似乎真的只在意病症,对美人视而不见,对美人没病找病看的原因不管不顾。
或许云珀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医师的毛病跟他自己“视鲜花如粪土”的德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他俩不是捕快和医师,完全是可以在和尚庙里争取到两个蒲团的。
那女子别别扭扭地站起拿着,一步一回头,明明有一堆话想说,但碍着小薛医师平素不喜吵闹又憋了回去。
“扬歌妹子过来这边抓药。”
药柜旁边站了个的二十来岁的红发女人,色泽鲜艳的长发绾在脑后,高鼻深目,身姿婀娜。她轻轻朝着那叫做扬歌的女子招手,墨绿金边的袖口滑到手肘,蜜色的手腕上露出一个有怪兽花纹的精致铜质铃铛。
“你要注意一下平时饮食…”
扬歌一展笑容跑过去拉着红发女人的手,撒娇道:“七娘啊,今天小薛医师的语气简直温柔得不行,今晚我肯定睡不着了。”
云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女人果然真是麻烦。
他走到薛素衣面前金刀大马地坐下。
“排队。”薛素衣头也没抬,左手两指捏住墨条匀速磨墨,右手朝着云珀挥了一下。
“我找薛半夏医师。”云珀眼尖,发现朝他挥来的手指沾上了些许墨迹,手背关节处还有极其违和的老茧。
“还是要排队。” 薛素衣抬起眼睛看着云珀,云珀回瞪。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木头相逢老木头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