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95)
“连棠?”常嘉赐尖刻的冷笑起来,因为妘姒,因为东青鹤那日复一日的暖意封闭的恨意又慢慢爬上了心头,占领了他的神智。
常嘉赐不屑道,“连棠算什么东西,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贪慕虚荣的小人!我当年就该杀了他,当年就不该留他一命……”
贺祺然一听却颤抖着抓住常嘉赐的手不停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嘉赐,你听我说,连棠没有错,他当年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姐姐!!”
第九十九章
听贺祺然为连棠开脱, 常嘉赐大怒, 抬手又要招呼对方,然而看似虚弱的人却毫不顾忌那即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攻击, 他只是激动地抱着常嘉赐的手, 不停解释:“嘉赐, 你听我说……真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不是的……”
常嘉赐不想听,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 难道还能作假?这魂修和那毒鸟朝夕相对,不是被其所惑就是脑子坏了, 想骗自己?没门!
常嘉赐欲起身, 可贺祺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竟然怎么都不放手,心绪浮动间魂魄的色泽变得越发幽淡,连带着常嘉赐都下盘虚软,踉跄了几下都没站起也没挣开。
“你他妈……松手, 别逼我动手, ”常嘉赐愤恨。
贺祺然依然摇头, 不停摇头:“嘉赐,嘉赐……你想想啊,你好好想想,十五年,他陪了我们十五年,他对你怎么样, 对常府怎么样,在你眼里,他真的会是那样一个人吗?!”
常嘉赐哼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心一直都捧在你面前!”贺祺然沉声道,喝得常嘉赐一下止了挣扎,莫名的看着他。
贺祺然急喘了几口气后,缓缓道:“你宁愿相信你心里的那些臆测你也不信他,他说过的,他从不骗你……”
“呵,”常嘉赐像是听见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没骗我?他没骗我他会隐瞒了自家的仇恨那么多年?”
“因为他真的不想报仇了,”贺祺然认真道,“他只想陪着你。”
“那他为什么去京城?我求他留下了,但他还是走了,还是走了……”在常府衰败,父母惨死,姐姐被迫为妾的当口,自己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那个人却走了……
“他为什么去京城?”贺祺然也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透出漫天的无奈,“一开始是我……也就是你让他去的京城,功名利禄你觉得连棠真的在乎吗?可他知道常嘉赐想看他出人头地,所以他答应了,而之后常府遭难,连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此时,又有一个人求他,他才走的。”
常嘉赐眯起眼:“谁?”他倒像看看还有哪个了不得的人能在那时说动连棠抛下所有游走他方。
贺祺然转过头同常嘉赐对视,慢慢的,后者收起了讥讽的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常嘉赐意识到什么,满脸不信。
贺祺然却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是眼内的光依然是悲伤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不也一样不想放过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爹娘从商多年,虽然秉节自持可也曾识得一些达官贵人,你真的以为连棠背着这样血海深仇在常府一住就是十多年,爹娘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
常嘉赐怔然。
他们知道,多半时间都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常嘉熙自然也会知道……只有自己,竟然只有他常嘉赐不知道?!
“当年爹和连将军有过一些渊源,所以才会在那老仆人带着落难的少年来府中投靠的时候好心收留,不过连棠并不知道,因此他心中才会一直对常府有所亏欠。”
“可是……如果嘉熙知道,那为何她还要嫁给那梁公子?”常嘉赐反唇相讥。
“嘉熙有的选吗?”一个是权势喧天的当朝大员,一个只是商贾之家,虽然富甲一方,可前者要你生不如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对付常府的手段十分隐蔽,起先爹娘和姐姐还有连棠都以为只是商家逐利而已,可渐渐风雨欲来时大家才发现不对劲,而那时常家的生意几乎被架空,早已无力回天了……嘉熙以为嫁给那梁公子,保不住家业至少也能保得父母安康,那梁公子当日也是这般许诺于她的,结果却还是与虎谋皮……”
“所以嘉熙要连棠上京……她要给父母和常府报仇。”常嘉赐的恍惚着低喃道。
“是,你知道嘉熙的脾性,她从不轻易低头,但那次她跪在连棠面前,对他说,她不怨怪对方身后的恩怨将常府牵连,但是如果那背后真是右相的势利只手遮天,那么我们就算能逃出梁府的掌控,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她请求连棠看在常府养育他十多年的份上,上京想法子给爹娘伸冤,也给她和我们,找一条新的生路。”
贺祺然说到底,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连棠去了,在嘉熙对他反复保证会将自己和你都看顾好的时候,连棠只身去到了那个凶险之地。朝政风起云涌几多艰危,连将军又是戴罪而亡,仅余连棠一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别说考上状元,就是能活着到京城,连棠都是九死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常嘉赐不停说着这两句,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梦魇里。
“你是想问为什么嘉熙不告诉你,连棠也不告诉你吗?”贺祺然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嘉熙知道,连棠一走很有可能有去无回,告诉了你,你会如何呢?”
常嘉赐想自己一定会阻止对方离开,甚至会想法子同他一道走,可姐姐不会愿意这样的,她宁愿骗自己……
“但是结果姐姐还是死了,连棠没有救我们,甚至未传来只言片语,而他自己却得到了一切。”常嘉赐努力拉扯着过去的记忆,始终不愿听信贺祺然的鬼话。
贺祺然难过:“你真的觉得他得到了一切吗?嘉熙到底为什么会死?”
这是常嘉赐心里最深的伤疤,被贺祺然揭开,他眼内的茫然渐渐被恨意所取代:“因为梁府……被梁府那些畜生……”
“嘉熙有了孩子,”贺祺然打断他,“那是姓梁的孩子,他们那么盼望这个孩子,不到生的那一刻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为什么要杀嘉熙?”
常嘉赐皱起眉,盯向贺祺然。
贺祺然道:“连棠有想方设法寄信回来,那些信都被嘉熙收了起来,未免他担忧,她只说你们一切都好,可是最后,却还是被梁府的人发现了端倪……”
常嘉熙不是因为梁府内的争风吃醋而死的,她是因为被察觉到与连棠的密谋而被杀的!
“梁府一边派人赶往京城告知右相,一边已想法子要扣住你……”只不过常嘉赐却反过来快他们一步,也不知是福是祸,“那段日子,在京城的连棠可谓是腹背受敌,右相知晓他前来,自然是用尽法子要他的命,不少自称当年同连将军有些交情故因此对连棠相助的旧友却也是个个居心叵测,连棠并没有在京城享尽荣华,他每一日都处在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中,生死难料。”
“直到杨尚书的出现……才给了连棠一线生机。”
听见贺祺然提起这个人,常嘉赐垂落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介钦命逃犯如何能在权势倾轧中保下自己又站稳脚跟?天下皆言右相结党营私揽权怙势,连棠若想扳倒他为连家、常家报仇,他只有投靠左相,可那看似一心为国清正廉明的左相却其实并不好相与,他面暖心冷狡诈多疑,连棠若想得他信赖必然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便同那杨小姐成了亲……”常嘉赐眯起眼。
贺祺然没有否认,可他道:“这婚其实不是皇上指的,而是左相指的,如果连棠有半句异议,你觉得他还能走出那间大殿吗?他答应过你会回去的,无论用什么法子……”
“那孩子呢?”常嘉赐又问。
当日的贺祺然还在常嘉赐的体内,亲自目睹一切的他在想到这事时不由显出深深的愧疚和哀恸。
“那不是连棠的孩子,那不是……左相虽让杨尚书同连棠结亲,但他不信连棠,他怎么可能让杨小姐诞下连家的亲生子,万一杨尚书和他二人联合以后心生异念又如何是好?所以……左相早早派人给那杨小姐服了药,她本不该有孩子的,可不知是那杨小姐为人倔强不愿轻易随了左相的愿,还是怕此生再无为人母的机会,明知阖家命脉都攥在左相手上违逆不得,她却还是在成亲之前先一步同人珠胎暗结,在不害到连棠情形下,想为他们杨府留一个子嗣,然而结果……”
说到此,贺祺然的眼角已滑下泪来。
“嘉赐,从头到尾,嘉熙都没有错,她孤注一掷只想为了常府,为了你我活下去而已。可是连棠更没有错,他前半生受累于连家仇怨,后半生又背负常家希冀,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从来没有……”
说着贺祺然伸手去抹同样满脸泪痕的常嘉赐,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了手。
“所以你想说……当年一切的错其实都在我?我才是不分青红皂白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我才是最该死的?”
过去的种种,他曾经疑惑曾经不明的细枝末节如今全都串起来了,嘉熙的隐瞒,连棠的忍耐……全因为他常嘉赐成了一团泡影?
常嘉赐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笑得泪如雨下,可开口的话却依然狠戾。
“我凭什么信你的信口雌黄,你是我的魂魄,这一切所谓的‘真相’,我不知,你却知?你当我傻的吗?”
“因为……虽然因三魂镜你我魂魄分离,但是当你在阴司地府游荡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当你站在孽镜台前日复一日的回望过去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嘉赐,你以为你洞悉了所有的一切,可你其实一直没有回头再细细去看第一世的种种,你不敢,你害怕……但我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贺祺然说着,扶着桌案慢慢站了起来。
“嘉熙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那时连棠才刚刚站稳脚跟,他就已经派人去接你们了,可我们却不在那里了……而你也不知道,你死之后,独留他一人在那世上,他又是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的!他什么都没有了!赖以生存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
而让他失去所有的,却是他倾尽一切想要守护的那个人。
“常嘉赐,连棠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从来不欠你,也不欠我……”
第一百章
贺祺然说完, 没再听见常嘉赐的辩驳, 回头便发现那个人呆呆的坐在原处,双目凄迷, 唇瓣开合, 眼泪不停地自下颚处滴落, 仅余的几缕魂魄都像是离壳而出了。
因为那些回忆让贺祺然自己也陷入到了过去的种种,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会给常嘉赐带来怎么样的打击, 贺祺然连忙俯身拉住地上的人, 着急的叫他。
“嘉赐,嘉赐……我只想告诉你过去的一切不是嘉熙和连棠的错, 但这也不是你错……”
“那是谁的错?”常嘉赐痴痴的问, “老天爷吗?是老天爷逼着让我瞎了眼的误会连棠, 逼着让我害死了嘉熙,逼着让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也是老天爷让我恨了他足足十辈子……都是老天爷,他才是罪魁祸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