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10)
只是又想到门主向来心怀慈忍,至诚高节,便无人敢对他此举有非议猜度,更何况水部那事还在前告诫,谁敢自讨苦吃。不过门主对那小凡人十分投缘,这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居外人心内有计较,居内人自然也有思量,几位青字辈小厮们就没少审度这位新来的小哥儿的情况,想看看对方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他们门主如此青眼相加。
对此情形,嘉赐多少也能感知一些,好比那叫青越的小厮,就老爱站那儿偷偷的打量他,叫青仪的呢,则趁着打扫的机会和嘉赐聊天,有意无意的探听他的来历和从前,只有那叫青琅的,没那么多话,还关心嘉赐的身体,嘉赐觉得他还不错。只是又想到当时在木部那蘼芜长老曾提过可买通门主身边的小厮为自己换衣裳,虽不是什么太坏的事儿,但嘉赐还是有些好奇,这几位到底是哪一个有这样的小心思。
而东青鹤倒是信守诺言,每日定时来给嘉赐治伤,配以门中灵丹,将将两日嘉赐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也可勉强下床走动了。
这一天门主有事外出,青琅来敲嘉赐的门,说是火部的长老来看他。
嘉赐疑惑,火部长老是谁?自己什么时候面子大到能让门中长老来探望了。然而待人一入内,瞧见对方那半长半短的灰袍、披头散发的打扮,才明白原来是那日在蘼芜手下救了自己的男子!
未穷见嘉赐怔然,笑着入内,大喇喇的一掀袍角直接在床边坐下了。
“有气力瞪我,那该是好些了。”未穷哼了声道。
嘉赐这才发现自己吃惊的表情太过了,连忙闭上了惊讶的嘴巴。
“您、呃……您是……”
未穷哈哈一笑:“一直忘了自报家门,我叫未穷,青鹤门火部的。”他口气随意,仿佛自己就是火部的一个小弟子似的。
嘉赐立时摇头:“不不不,我识得您,也一直想、想感谢您……”
未穷搭起腿,没个坐态的晃着:“你眼下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谢礼,嘴上客套就不必了。”
嘉赐尴尬一笑,没忍住问道:“长老……为何三番两次出手搭救?”上一回在木部救下差点被针扎的自己还可以说是顺手,可后一回在水部灵田,那出现阻挡住缃苔的小厮若没有未穷的吩咐是绝对不敢对他部弟子这样强硬的,后来若不是白涧赶到,两方都要动起手来了。
未穷并未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眸光中有嘉赐看不懂的温柔和缱绻闪烁。
片刻,未穷道:“因为,你和他……真的太像了。”
“什么?”嘉赐一头雾水,是说自己长得很像某个人吗?“是……是谁?”
未穷哼笑:“他不在此地,但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看见了他。”
“我不是那个人……”嘉赐立马否认道,“我是常嘉赐,在此之前从未来过修真界。”
未穷颔首:“对,我后来就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因为那个人……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常嘉赐一怔。
第十三章
“长老这是何意?”嘉赐茫然,“我没有……说谎呀。”
未穷哼笑:“还说没有,你那日明明故意到处乱晃,却对蘼芜说自己是迷路才误入园子的。”
“原来是这……”常嘉赐紧绷的肩膀悄悄松缓了下来,不过即刻想来又觉不对,“长老怎么知道我在乱晃?”难道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未穷却只是晃头晃脑地淡笑,笑得嘉赐觉得自己猜对了,却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嘉赐只得说了实话:“好吧,其实那晚我只是……想找寻一下门主的住处而已。”
他这话说得赧然,又带了一丝自怨自艾的苦闷在,自然让未穷给听出来了。
未穷讶然:“你这小孩儿,多大一点就学人家有这般心思,就算这儿里外有不少人对门主倾心,可你才见过他几回就惦念上了。”
“我不小了,我都十七啦……”嘉赐立时争辩,眼神又游移起来,“而且,我没、没什么心思,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想……”
“身份算个屁,修真界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当初有多少是出身低微,有些上几辈子连个人都算不上,现在还不是自个儿慢慢修来的,”未穷粗鄙的骂了一句,十七岁……于他们这些动辄五六百的年纪作比,就跟襁褓中的婴孩儿差不多。未穷又没忍住敲了敲常嘉赐的头,下手不留情,但眼光倒是放软了些许,“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一有了这般念头,以后那时时刻刻的‘身不由己’才是真害人。”
“什么身不由己”嘉赐不甚明了。
“便是不愿想起他,却忍不住要想,不愿去找他,却忍不住要找,不愿他和别人一……”未穷说到一半,见嘉赐仍是一头雾水的目光,这才恍觉自己臆测得太多了,这小孩儿指不定过几日也就淡了,自己何必这般杯弓蛇影,倒搞出一种物伤其类的凄凉之感。
未穷摇头自嘲一声,站了起身:“这样的事儿,什么时候靠旁人指摘就能说得清的呢,也罢……你多看顾些自己的安危才是正事,以后老实些待着。”
后一句未穷关照的真心实意,虽知对方不是自己的故人,但那张脸……到底让未穷多了些私心,总不想看见他遭难,亦或是如眼下般伤怀。
嘉赐点了点头,却还是补了句:“不怕的,这儿有门主在……”那语气里的安心信任让未穷彻底没了脾气。
“你啊……”他本想说你以后吃了亏就能学乖了,但又记起常旺的事,忙收了口。只无奈摇头,若来时一般风风火火的走了。
常嘉赐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眉头却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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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南方日头还是火辣辣的,照得院内的梨树都凄哀萎靡了下去。忽的一番窸窣攒动流转在枝芽间,震得那本就零落的梨叶簌簌的往下直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半大孩子小猴样的蹬踏着茎干直往树上窜。
树下一个少年着急地叫道:“少爷,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孩子却不管,仍是一径的手脚并用,直到那少年的语调中带了怒意,他才不甘地回头瞪了对方一眼,返身在枝头上坐下了,一双小脚咿咿呀呀的晃着。
“连棠,你跟我娘说了没有?”孩子居高临下地问地上那人。
树下叫连棠的少年道:“说什么?”
见他装傻,小孩儿怒了:“说你中了举就能做我先生的,你怎么忘了?”
少年一愣,眼神暗了暗:“府中门客众多,我这样的身份,能得老爷夫人收留,已是感恩戴德。”
“你什么身份?奴才的子女便不是人了?当初是你教我诸事应自强,不宜妄自菲薄,眼下中了举却仍自轻自贱,算什么大丈夫!哼!我说了我不要那些人当老师,我只要你!”
说着,那小孩儿竟一下站了起来,气得来来回回在那儿不过半尺宽的枝干上走来走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信了前几日来家里的那个游道士的话?说我与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生生相克!?不得让对方近身,不然十世都不得好死?哈,那他还说你有仙缘,让你出家呢,你怎么不去?!”
“少爷……”少年听着这话眉头紧蹙,“我没有信那个。”
“我告诉你,那话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有江湖郎中为她下过卜,说我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八!说我命薄却利,死得早还要把身边所有人都连累!所以你放心,有没有你,我都要死!这黑锅轮不着你背!”
小孩儿越说越窝火,小脚蹬得砰砰响,忽得一个没有踩实,整个人便坠空而下!
树下少年本就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的动作,一见意外陡生二话不说整个人向前扑了上去,伸出双手堪堪将那掉落的孩子接了个满怀,然后两人就地一滚,一道摔趴在地。
小孩儿只觉自己砸在了一个肉垫上,低头就见那少年脸色发白,两手却仍紧紧搂在他腰间。
小孩儿忙起身,紧张地问:“连棠、连棠,你没事吧?”
少年也在紧张他:“你呢,摔坏了没有……”
小孩急急摇头,却在捏到少年臂膀时听他一声低喘:“……是不是磕到了,我看看……”
袖袍一卷,果见手肘处骨骼不整,该是摔断了臂膀。
调皮的孩子一惊之下立马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唔……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连棠忍着疼竟还要温柔地哄他:“不哭,没事儿,接个骨就好了。”
小孩儿却不依:“你还要考状元的,手断了不能写字,考不上状元了,怎么办……都是我……我不要你做我先生了,我不要你陪着我了,呜,我果然是个倒霉鬼,你不要理我了……”
连棠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勉力抱住了他,语调一如往昔:“不会的,这只不能写还有另一只手能写,无碍于考试的。就算……以后真不能写了,那我就不考状元了,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好吗,我不信那个,夫人老爷也不信,我们都不信,不哭了,不哭了……”
我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遥远的话语一遍遍重复,但因隔着遥远的时光,隔着沉沉的黑暗,待传到耳际时,已消散得听不真切了……
睫毛翕动,常嘉赐轻轻睁开了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而下,他转过头来,就见天光已是大亮,而青琅就站在门边望着自己,手中端着水盆。
见嘉赐慌忙的抹去眼泪,青琅以为他是为兄长伤怀,什么也没说,只笑着走进来把盆放下,轻道:“梳洗吧,门主在外头等你呢。”
常嘉赐走出去的时候,东青鹤果然已经在院子里了,手中拿着一把稻谷状的物事在喂着那只叫南归的孔雀。
东青鹤看向嘉赐,就觉不过几天的光景这少年已是瘦了一大圈,皮肤也苍白了不少。虽然此刻已能下床,但是凭着东青鹤的耳力,这几夜多少还是能感觉得到对方在房中被体内余毒逼得辗转反侧低呼痛吟的过程,只不过待到自己白日去为他治伤时,常嘉赐对此却从来一句未提,只说已是好多了。
这孩子十分倔强,东青鹤看着他有些通红的双目暗忖道。
桌上放着一碗凡人常食的小米粥,想也知道是谁吩咐的,这几天每每皆是如此,对此常嘉赐面上很是感激。
东青鹤只对他摆摆手,示意对方趁热吃,可看着嘉赐那拿起汤勺大口就往下吞的模样,又不禁劝慰道:“慢些,不急……”
但嘉赐还是怕东青鹤等着,三两下就把东西吃完了,起身时又想到什么,小心地说:“其实……门主不用亲自过去。”
东青鹤却微笑道:“无妨,是我作为主人家没有尽到职责护好你们,礼数上也该去送送你哥哥。”
常嘉赐低下头,便没多言。
东青鹤没有骗他,他的确给常旺选了一处鸟语花香人间仙境般的地方,就在青鹤门外不远处,小屏山的山后,一座名叫大屏山的地界。
不同于小屏山的终日积雪,妖兽不断,大屏山才是真正的水碧山青繁花似锦。只是青琅说这儿也有门主的结界,凡人别说上不来,根本连看都看不到。
东青鹤带着常嘉赐在山顶落下,放目远去,前方一片花海,万紫千红环绕着一汪深潭,潭水澈如明镜,却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