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27)
只是不知是否因他法力不达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被三魂镜映到的混沌兽并未如所料那般动弹不得,相反它如遭巨慑,本已穷途末路的一团黑雾忽然又涌动翻滚起来,膨胀积聚,最后若利剑一般直直窜起,朝半空的三魂镜一头撞去!
一瞬间,东青鹤就见那镜面裂出了几道狭长的细缝,刺目的炫光似决堤的洪水哗啦啦自碎裂的缝隙间泄了出来,漫过脚下的大地,也漫过那惨绿的符文,使它们像活了一样涌动震颤起来。同时,被炫光照到的东青鹤四肢渐渐麻痹,头颅处则升起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视线被扭曲,感知被搅碎,神魂都仿佛被那灿光所剥离了出去,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而倒在一边的花少宫主也在忍受着相同的痛苦,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东青鹤咬牙起身,向对方走去,想带他离开这里。然而行到半途,那倒卧在地的人忽然盯着自己的方向双目大张,待东青鹤意识到不妙时,虚弱至极的花少宫主却猛然跃起向东青鹤的身后扑去!
东青鹤回头就看见花少宫主死死抱着一团黑雾,那雾气形态不定,却因为伤重而无法逃脱,在他的怀里扭成一团,溢出的毒液将花少宫主与它相触的地方都染成了黑色。
“少……”
东青鹤惊骇着要上前,却见那人咬牙切齿地对自己叫道。
“别管我,取……取血……”
东青鹤一瞬怔愣,只得咬牙挥动自己的长剑狠狠向混沌的尾部砍去,硬是拽下了一块血肉!
随着混沌刺耳凄厉的吼叫响起,地上的符文翻腾得越发厉害了,花少宫主也终于支撑不住的软倒下去,痛苦得连魂魄都抽搐起来。
他们到底非仙非神,来到此地已是违逆阴阳,脱了肉体的元神又哪里受得住如此混乱,眼见幽幽绿气自二人身上不断散出,魂魄的色泽也在变得越来越浅,东青鹤知道若他们再不离开,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
摇摇晃晃地站起,东青鹤拖着另一个被折磨得寸步难行的人向外行去,只可惜走到半途又脱力的摔倒了下来。
东青鹤不想放弃,花少宫主却失了坚持的心。
“你走罢……你走罢……”他气若游丝地说。
东青鹤哪里愿意:“我们一起离开,一起走,修真界就在眼前了,就到了。”
谁知对方却冷笑一声,自嘲地摇头:“不是的……这本来就不是我要的,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料错了那混沌的道行,是我让我们两个人遇了险,你出去再怪我好不好?”
东青鹤已是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了,那人有着完全不同于花见冬清冷的姣好相貌,他五官俊秀中又带着旖旎的艳丽,若平日得见不知会有多么姿容夺目,只可惜眼下那双眸中却藏了满满的绝望。
“不……你不懂,东青鹤,你不懂。”那人还是呐呐着,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一样。忽而他眼睛大睁,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在包围着他们的符文再一次震荡前抬手狠狠地打在了东青鹤的胸膛,将他往出口推去!
东青鹤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那人的模样,就是他一脸后悔不迭对自己狠狠而语的神色。
他说:“你错了,东青鹤……你错了,我没有救你,我怎么可能救你,我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这一世遇上你真算我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赔上一条命……我不求你感激涕霖,也不求自己平复如故,我只求……若有下辈子,我们再也不见!再也……”
话未说完,东青鹤已经自那罅隙中摔了出去,而那人的身影也被洞中乍起的白光所彻底吞没……
……
眼前那双漂亮的双眸轻轻一眨,将东青鹤自那段撕心裂肺般的过往中拉了回来,明明已过去日久,可忽然想来,那割裂魂魄的剧痛仿佛犹在。他为了救回这个人而涉险,却最终又不小心将他遗落在了那里,多么讽刺,又多么可笑……
花浮仿佛也透过东青鹤闪烁地眉眼窥到了他此刻心内的起伏,花浮眸色一动,幽幽问道:“那之后,你真的找我了吗?”
“我找你了……”
那日他一出幽冥地府便短暂失去了意识,好在赶在混沌毒毒发前醒来为花见冬用混沌血进行了救治。他自己也伤得很重,东青鹤甚至一度以为他的一身修为都废了,却不想不过几天他就恢复如常,道行甚至比之前更为精进,而且还莫名有了那坚不可摧的护体金光。
于是东青鹤天真的想,花见冬应该也会好的,或许等她醒了,那个人会不会也跟着回来?
结果却让他再一次失望了,他照顾了花见冬很久很久,也重回过一次幽冥地府,然而什么都没有,醒来的花见冬冷冽自持,哪里有曾经让他心动的蛮横骄恣,乱成一片的阴司之地则平静如初,只除了那半空中的三魂镜依然有着道道裂痕,告诉东青鹤这一切不是他做的一场梦。
因为怕混沌巨兽再度入世,禄山阁、天仕楼等门派将鲜鱼山、小屏山和大屏山等群山一道筑起了结界。东青鹤看着那被封在牢牢壁垒后的罅隙,只觉得连自己的心也一道被封上了。
“你以为我死了吗?”花浮又笑着问。
“我……”用尽所有法子遍寻无果后,东青鹤的确已经绝望至此了,“你去哪里了?”
花浮把脑袋轻轻从东青鹤的肩膀上挪了下来,软软地靠到了一旁,只是手腕还被对方拽在手里,能感觉到东青鹤那源源不断的气息自脉门处涌入自己的身体。
“我哪儿也没去呀,一直在地府。”花浮口气轻缓,就跟说在家待着一般自如,“不过,你猜得也不错,那时候……我的确是死了。”
见东青鹤一张脸竟猛然青白了下来,花浮好笑的伸手要摸,却被东青鹤将他另一只手也捏在了掌心。
“啧啧啧,”花浮不住摇头,“不用这副脸色,我现在不是好着呢嘛。”
东青鹤感知着指下的脉搏,虽然有些孱弱,但却是真实的,温热的。
花浮知道他的疑问,难得配合地沉吟了一声,慢慢说了起来:“你知道的,那时候的我还是一只妖精,一只花凫精。”
说起这个身份,花浮眼内闪过一丝嫌恶。
“怪只怪自己命不好,投到了畜生胎,在你傻兮兮地闯进囚风林救那位美丽的宫主之前,我就生活在那里,和那林子中旁的妖修一起。我道行不高,才修成人形不久,哪儿都去不了,还到处被人欺辱,日日活得猪狗不如。就在这时,秃鹫老妖就带着她出现了,如此良机,你说我如何的放弃?”
这个过往其实东青鹤已经猜到了:“所以你便趁她昏迷夺了她的舍?想让我帮你报仇,带你离开?”
“东门主那么厉害,替我出出气怎么了?”想到当年看着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妖修被东青鹤一个个手刃,花浮说不出的欣喜,“而且你不用心疼你的花宫主,那一段日子,我只是将她的魂魄压制在她的内丹中昏睡而已,是她自己胆小如鼠,不敢同我争抢的。我本就不稀罕她的身体,不过借用一下,若没有后头那档子破事儿,时间一到,我自会还她。”
想到先头花见冬的狠话,还有花浮眼下的修为,东青鹤却笑不出来。
花浮仿佛猜到东青鹤的心思,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不过一时散了气而已,不用瞎操心,隔一阵自会好的,所以你可以让那位花宫主放马过来,看谁先弄死谁。”
“为何会这样?”东青鹤还没见过这修真修得道行忽然之间全散尽了?这是什么缘由?“别的妖修也如此吗?”
“还能为何?不就倒霉喽,没有你运气好,入个地府还能得金光护体,”花浮不快,“而且,虽然我仍是走的妖修一路,可我已经不是妖了……”
这个答案让东青鹤十分惊异。
“你……”
“我说过了呀,我死过一回,现下已转世再生,终于离了畜生道,”花浮的手指调皮地搔了搔东青鹤的掌心,直直地望入对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说,“东青鹤,我现在是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之前误会花浮和花凫的关系了
花凫之于花浮,就跟狐狸之于胡丽一样
第三十三章
东青鹤不敢置信眼前这个人竟已入过轮回再活一遭了?
他一把将花浮调皮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惊讶地问:“可你为何……”
“我为何还记得前世?为何修为会练得那么高吗?”花浮眨眨眼, 笑容狡黠,“谁说投胎一定要走黄泉道, 要喝那劳什子汤的?只要我想法子上得了轮回台, 下一辈子做人做鬼还是作妖, 谁都管不着。就是那些耀武扬威的鬼差有些不好对付,不过好在幽冥界够大, 里头的好东西也多, 不枉我孤魂野鬼的在那儿摸索了几百年,终于寻到了一条最好的捷径……”
所以, 东青鹤明白了, 这几百年间花浮一直以魂魄的形态在地府边修炼边寻法子重生, 最后他越过了阴司惯常的轮回路,避过地府的一干耳目,带着他的修为跳下轮回台重新转世了!
他的胆大妄为让东青鹤惊异,可对方这般不屈不挠只为活下去的倔强又让东青鹤十分动容, 且佩服。怕是不用细想也该知道, 这几百年间花浮会吃多少的苦, 受多少的罪,那样的地方,不见天日,亡灵遍地,便是真正的修罗地狱,而花浮却活下来了。
眼前那张脸笑得十分自得, 弯起的殷红唇瓣同他左耳上的红色玛瑙耳饰交相辉映,衬得整个面容都脱了苍白,泛出一丝绯色来,也看得东青鹤心神激荡。
“我以前总是不明白,”花浮道,“为何有些人生来富贵无虑无忧,有些人却卑身贱体世世凄苦,幽冥地府的人都爱将之归结于什么为善为恶的报应?可我不信!不信报应,也不信命!做人做妖,命长命短,到头来还不是靠自己!?一个人命再不好,也总能寻到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区别只在于,那代价是大是小而已……”而现在重活一遭的他,自然愿意用任何代价去交换这个可能。
说到此,花浮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沉沉的诡光,不过转而对方看着东青鹤又笑了,笑得东大门主跟抱着块炭坐在冰洞中似的忽冷忽暖,悲喜交错。
东青鹤想,花浮历经两世起落,对命运有所怨怼也是情有可原,相较于花浮这心内的不忿,东青鹤反而更担忧他的身体,既然是那样高深的修为,此刻又怎会说没就没了?听花浮那口气,这事情还时常发生?东青鹤实在不明白。
一边思忖东青鹤的手指一边在花浮细嫩的腕间滑动,只觉对方的脉象空乏中又带了一些凝滞,竟有些像……那一日走火入魔后的常嘉赐?
东青鹤心头一跳。
而对面的花浮感觉到眼前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从深沉忽然变作了疑窦,花浮长眉一蹙,不爽道:“干嘛?东门主不同意我的话,是否另有高见?”
东青鹤一窒,忙收了要质问的心:“没有。”
此刻花浮对自己还怀有些敌意,许是上一世留下的小小心结,又或是为了他天罗地网的归属,总之,他能对自己坦言那么多已是不容易,接下去的真相东青鹤觉得没那么容易打听,不过他也不急,只要这个人还在这儿,东青鹤就有信心,总有一日能把他摸透,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只要他还在……
“哼。”花浮白了他一眼。
绵延深厚的气息在花浮的体内游走良久,已彻底冲散了他方才的寒冷,虽然人还有些虚弱,但面色已是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