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112)
**********
吴璋近日有些忙。
天仕楼作为修真界几大门派之一,也许他的修为同东青鹤还有无泱真人比要差上那么一些,但是天仕楼的防御结界却是除了青鹤门和偃门外最为出类拔萃的。
上回幽鸩搞得那个墨鸦阵,虽然吴璋也被诈了出去,但是楼中耗损却远比青鹤门要少多了,只因青鹤门结界靠得是东青鹤,靠得是其他长老,靠得是人,而天仕楼防御或在修真界中的地位,靠得是法宝是神兵,是吴璋的无数宝器,那些东西布下了便轻易不受外物所干扰,所以幽鸩那些计谋对他来说,用处不大。
不过作为一只出了名的铁公鸡,又坐拥无数法宝,吃一分亏在吴璋这儿就能抵十分,上回的阵法多少也让天仕楼失了几个弟子塌了几座房屋,这可让吴璋气得不轻,所以东青鹤提议要剿灭那魔修,吴璋难得举了双手双脚同意。
这段时日他就是在准备届时作战要用的法宝,一定要杀那偃门一个落花流水。
不过贵人事忙的吴楼主多少也听闻到了好友的近况,他了解东青鹤的脾性,看似随和温雅宽量待人的男子,实则执着多思,有些事儿他可以退,有些事儿却半点过不得线,若换做别的吴璋还能劝两句,但在情之一字上,神智清明通透的吴楼主觉得轮不到任何人置喙,所以他才迟迟未有出现多嘴。
只不过昨夜在入夜山中发生的一切不过半刻就已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吴楼主一听之下这回坐不住了,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所以等天一亮,他就难得捎了点礼品亲自登门去探望好友了。
结果到了青鹤门吴楼主却扑了个空,哲隆告诉他东青鹤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吴璋吊唁完了未穷,又瞧着他们脸上一个个跟被人抽了压箱底似的脸,不禁也跟着摇头大叹。
东青鹤能去哪儿呢?
其实想也知道。
但去把人追回来,又能不能把心把魂也一道追回来呢?
吴璋觉得难。
他一边伤脑筋一边回了天仕楼,本打算先回去找找看有什么灵丹妙药或是能暂时抚人心神的东西给好友救救急时,没想到才一到门边就听自家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迎了上来。
“楼主,东门主候着您多时了!”
吴璋由着小厮引路,却并没有向主殿行去,而是一番兜转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偏门前,在那里他看到了让他惊讶的东青鹤。
只见平日朗如日月的男子此刻却呆坐在一块大石上,一身污浊,长发散乱,要不是那张脸还能辨认,吴璋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神了。
然而不等他说话,那头原本还在愣神的东青鹤就站了起来,吴璋这才发现他的脚边竟摆着一只巨大的木箱。
“青鹤?”吴楼主吓到了。
“吴璋……”幸好东青鹤的声音比他的模样沉稳太多,他直直地望过来,沾了泥灰的脸上一双眼还是含着光的,东青鹤说,“吴璋,我有一事相求。”
吴璋看看东青鹤,又去看一边的木箱,以他们的修为其实不用开箱就能察觉出里头放着什么,尤其是像吴璋这样洞悉力极深的视物高手,那股萦绕着毒雾的浓浓死气,哪里能瞒得过他呢。
吴楼主眨眨眼,低叹一声:“你想要什么,青鹤?”
东青鹤说:“我想用你的天相湖来找一个人。”
吴璋一顿,他的天相湖可看前世今生,但却无法起死回生。吴璋和东青鹤对视须臾,这句话却在对方执着坚定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好吧……”
第一百十七章
天仕楼中有一处地界有些像青鹤门中的火部, 避影匿形一石门, 比起火部来却更小更不起眼。吴璋在应下东青鹤后便独自领着他来到了门前,手中成诀念念有词半晌, 石门便打开了一道。
两人走了进去, 里头十分黢黑, 弯弯绕绕隐隐绰绰,行了足有半盏茶, 终于在一处偌大的石室中停了下来, 放眼望去室中一片空荡,只除了正中有一汪半干不干的小水潭。
天相湖, 听来十分辽阔浩渺之意, 实则却不过这般大小。但别看那物其貌不扬, 传言这湖可窥前世晓今生,乃天仕楼代代相传的隐秘至宝,也不是谁来都能得见的,就好像当日的花见冬, 那样好言好语好物相赠却不过才换来吴璋一时半刻的大发慈悲, 让其惊鸿一瞥, 最后还是被不耐的赶了出去。
此刻,吴璋站在水潭前,转身看了眼抱着木箱眸光微动的东青鹤,将对方说得那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你想用我的天相湖找一个人……”吴璋叹气,“青鹤,你可记得, 九百年前你来寻我,也是说得这句话。”
东青鹤的视线沉沉的落在吴璋身后的湖内,听他此言方看了过去:“我记得……”他边说手边轻轻抚过怀里的箱体。
那时他也是失去了这个人,他上天下地用尽一切法子只想得到对方的消息,自然不会放过好友这般的至宝,可是恁东青鹤在这里如何探寻,看到的除了一片漆黑外,什么都没有得到,最后只能再寻他法。
吴璋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天相湖虽有异术,却只能探得本人的前世今生,且能从中知晓什么全凭机缘天数,即便你心有执念,可若是时机不对……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东青鹤眼睫一动,颔首:“我明白。”
话已至此,东门主脸上的神色依然不变,吴璋也没了法子,他只能道:“那好,我……在外头等你。”
说着,吴楼主最后再看一眼那木箱,轻轻地退了出去,石室的门也在他背后合上了。
被留下的东青鹤一人而立,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缓来到潭边,将手里的木箱小心的放在岸边,然后一腿曲起,掀开袍子在地上坐下了。
石室中镶嵌了一排的夜明珠,莹莹珠光下潭水随着那流风微微晕开了一点涟漪,泛出绚丽的色泽,明明是清透纯澈的水,一眼望去却半点看不到底。
东青鹤伸出手来向那湖探去,可眼一瞥又瞧到自己满手的泥泞,他正要抽回擦拭,指尖却已无意沾到了水面,忽然有些什么从面前一晃而过。
东青鹤呆了下,一时有些分不清真假,他看看手掌,又看看那湖,最后一咬牙将手浸没到了湖中。
他已想好了自己此来该梭巡些什么,他怕自己看不到过去全貌,所以东青鹤只想回头再探探当日二人去到地府时的种种,除了筑下结界的孤山之外,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有阴司的入口。
然而当那掌心被天相湖的湖水所浸没的时候,东青鹤的眼前只觉猛然一黑,恍惚着再亮起时却只觉周围灿光刺目,身边再没了那石室,只有恍惚颠倒的梨白碧绿,和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那眼睛眨呀眨,眨呀眨,扑闪扑闪比之天仕楼内的夜明珠更璀璨明亮,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忽然那眼睛弯了起来,发出一片咿咿呀呀的含糊声,东青鹤再细看,发现他竟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儿。
小娃儿的喊叫引来了一边的仆从,仆从一把从后头将他抱住,小声的诱哄:“小少爷哟,不能过去,瞧地上那人多脏呀……”
东青鹤动了动嘴巴,意识到自己竟说不出话,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男子沉稳的嗓音。
“你们既千里跋涉前来投靠,我常府自没有将人拒之于外的道理,自此便住下吧……来人,快把这小公……小哥儿扶起来,给他们准备间卧房,还有些吃食……这一路怕是饿坏了。”
“谢、谢谢常老爷,谢谢常老爷……”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忙道。
“饿……饿……”
清脆软糯的娃娃声蓦地取代那一叠声的感恩戴德,又一次炸响在东青鹤的耳边,他抬眼见到那小孩儿又跑到了自己跟前,嘴巴忽然一温,低头就见对方手里正抓着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认真地要往他的嘴里塞。
“吃,吃……”小娃儿撅着肉嘟嘟的嘴巴,大方的说。
东青鹤这才觉着自己饥肠辘辘,可不等他张口,那小孩儿就又被人拽走了。仆从捏着他粉雕玉琢的脸,心疼道:“少爷,那可是你的点心,哪能给别人,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了,不凑这热闹了,回去让厨房再煮两只!”
像是怕他又捣蛋,仆从在向一边禀明了一声后就抱着那孩子慢慢走远了。
东青鹤只见那小孩儿趴在仆人的背脊上,一双大眼仍然好奇的看着他,五官虽然稚嫩却依然瞧出了熟悉的轮廓,发现到东青鹤的回视,小孩儿对他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来,几颗小乳牙在嘴巴里若隐若现。
只是他手里的鸡蛋却一个不察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了东青鹤的面前,雪白软嫩的一片被蒙上了污浊的脏灰……
“嘉赐……”
东青鹤听见自己殷切的低唤,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出口的声音也是一个孩子……
虽然曾经东青鹤极力否认过当时在行客山时自己在那幻境中所视的一切,可东青鹤后来也明白,其中不少经历未必是假,不过只是片面而已。就好比这常府,又好比自己再一次成了一个叫“连棠”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被抽去了蒙面遮挡的纱帘,将隔断的离岸用水流串联,让东青鹤彻底看透了整个故事……
连棠身背重任隐于这商贾人家,和一个叫常嘉赐的孩子自小形影不离的长大,看似平静的常府底下波云诡谲,看似顺遂的前路也暗藏危机……当年连棠就有所察,更何况是早就历经千帆的东青鹤。
他将这家底殷实的府衙兴衰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将那二人之间的竹马情谊尝了个了然入骨。
眼前一日一日长大的是让他陌生的常嘉赐,却又无端的觉得熟悉,回头想来,东青鹤记得,原来他的目光像透了初初入门时会轻轻喊他“师父”的凡人少年……原来那从来不是凭空作伪,又原来那无邪纯稚的模样真真在那双眼眸曾长久驻留过。
可为何……最后却不见了呢?
直到东青鹤遇到那个游道士,直到他亲历了对方阴错阳差摆下的阵法。
东青鹤终于明白了。
养魂阵……
他看着在阵中翻滚嘶吼的常嘉赐,感受眉心压抑绝望的剧痛,当两人最后自其中脱困时,东青鹤在常嘉赐虚弱的眼瞳中一下就发现了一闪而过的艳红。
那一刻,东青鹤恍然大悟。
是什么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复存在。
那红光闪烁的眸子那般的让他熟悉,当年在囚风林中花浮对那蜘蛛精幼儿下手的时候、常嘉赐用络石鞭要取他性命的时候、常嘉赐在混沌再出用天罗刀指着他的时候……等等等等,还有阵中的幻境里,每一世常嘉赐要作恶时,他的眼瞳中都有这魔魅浮动……
这便是缘由所在!
常嘉赐说这不是魔气,他对了,他说这是他天生为恶,他却错了……
东青鹤想到当日常嘉赐说这些时咬牙切齿眼眸深沉时的模样,一刹那只觉心如刀绞。
常府败了,连棠远走京城,东青鹤没有亲历常嘉赐所受之罪,但是他却能猜得到,然而猜到了和看到了却又有所别,当那个少年面目全非的站到自己的面前,当在城外的溪边寻到他满是伤痕的尸体,故事中的连棠,故事外的东青鹤……胸口都像被人剜出了一个大洞。
向来责己重待人轻的东青鹤那一刻难得生出了极重的自厌感,他一边悲伤一边却快意的看着连棠的痛苦,直到他孤苦绝望的死去。
东青鹤以为这也要像那幻境一般匆匆结束一世便要来到下一个轮回,却不想他随着连棠一道入了黄泉,又在其中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