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134)
说了这么些话,鱼邈还没看出对方到底是妖修还是灵修,这老头儿周身的气息十分幽淡,似有若无,亦正亦邪,让人难以分辨究竟什么出身。
“听说是一个能使修士由阴转阳,由死入生的好东西,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老头儿一边说一边抚杯而笑,眼神竟有些悠远,“至于我嘛?和你差不多吧,不过就是嫌日子过得闷,来凑个热闹罢了……”
……
最后鱼邈还是掏出三百灵石给小厮,借个石洞栖身一晚。老头儿有自己的屋子,他同鱼邈一道走至后院,两人分道扬镳前,他忽然丢下一句“大会正式开始的前,有些没本事在会上同别人光明正大争宝贝的鼠辈便会把主意放在此,这一夜客栈中必不太平,你要不想死便在洞中老实待着,无论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的话,然后转身离去。
鱼邈虽茫然,但向来听话,尤其他对这老头儿从见面起就有种莫名的信任,人家说什么他信什么,于是十分乖觉地窝在那狭小黢黑的方寸之地一直到入夜。果然,就像那小厮所言,今夜没有月亮,天早早一黑,大风便呼呼而起,不一会儿又降下瓢泼大雨,不时还伴有突兀的异动,是一边山道上的山石在轰隆隆的滚落。
可尽管天候恶劣,依然有许多不安分人士蠢蠢欲动着,鱼邈能感觉到洞外有浮躁的气息游移飘散,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忽来忽去徘徘徊徊,没多时又变成了呼喝打斗,你争我夺,格外热闹。
鱼邈鼻息凝神了半晌,到底没按捺住好奇心,偷偷把脑袋探了出去,他看见一群魔修妖修在滂沱的雨雾里追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浴血拼死逃窜,竟是早先瘫倒在客栈外断了腿的叫花子?!
客栈内围观者众,却大多只沉默而望,无人有插手的意向。
鱼邈看了一会儿就觉前方有冷光射来,回头便对上一双阴翳视线,来自客栈三楼木栏处站着的白胡子老头儿。
明明两人离得那么远,鱼邈却顺利接收到了对方眼神中满满的威慑和警告,向来蠢钝的他莫名觉出其中深意,乖乖把脑袋又缩回了洞里,不敢再凑热闹,只支棱着耳朵探听。
不知过了多久,那叫花子似乎在一片包围中还是使了招数远遁了,外头的动静也因此渐渐消弭,随着魔修妖修对叫花子的尾随追逐,围观群众有的一道而去,有的则回屋歇息,院子重又空落下来,只留下洞中不明状况的鱼邈。
等了片刻,本该继续好好待着的小修士却不顾警告蹑手蹑脚地从洞里闪了出来,急急跑向山下,来到了客栈的院子里……那儿正孤零零地躺着一只满身是血的小狗,白日所见的那只躺在叫花子身边毛色斑秃的狗。
它不是什么神兽灵兽,它就是一条普通的狗,却在方才的打斗中舍身忘死的冲出去护主,被某个魔修一巴掌拍飞,那一下凄惨的哀嚎震得洞中的鱼邈久久难平。
不顾漫天风雨,鱼邈脱下身上的外袍小心的把小狗抱在了怀里,他想带它回洞里治伤,却发现小狗软软的垂着头早已没了气息……鱼邈不由鼻子一酸。
可还没等他为这孤独忠心又无人问津的小狗伤心一场,忽觉哪里不对的鱼邈身形一僵,片刻慢慢转过了头……
在他身后,有三个追在叫花子后头的魔修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刻正向鱼邈慢慢走来。
魔修煞气极重,眼带红光,来到近处看了眼鱼邈怀里的狗,又看向鱼邈,呢喃了一句:“原来这灵修和那乞丐是一伙儿的?”
鱼邈一抖,一屁股坐倒在地。
什、什么?
另一个魔修说:“既然如此,那瘸子刚被收拾了,瘸子偷拿的宝贝没找着,会不会藏在他这儿?”
说着几人纷纷盯向鱼邈,阴鸷道:“你,赶紧把宝贝交出来,爷爷想法子饶你一个全尸。”说完他们却各自笑了,仿佛这恩德有多么大似的。
鱼邈则完全不明所以,他不认识那个叫花子,更不知道他们从头到尾在捣鼓些什么!
可他的一脸懵懂凄慌在魔修看来完全是心有计较惺惺作态,几人的耐心很差,又问了一遍未果后,一人上前一步,直接祭出手中巨斧,打算对鱼邈来硬的逼问。
喧嚣的冷风直直向鱼邈砸来,被吓呆的小灵修却根本无法动弹,眼看那攻击要加诸其身,那三个魔修的残狞举动却在行到半途时生生顿在了那里!
鱼邈就见那三个高大的壮汉面上神情未变,四肢却忽然僵硬抽搐,五官冻结,连眼珠都凝滞起来,维持着夸张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三个假人,只留下眼底浓浓的惊恐之色,毫无征兆。
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远处又飘来一缕幽冷的气息,像透明的尘烟般清浅,却又仿似绵中带骨薄而坚韧,浮浮沉沉的洒散在院落中,半空垂落的雨滴在沾到这股气息时,瞬间被冻成了一颗颗冰粒,被一道狂风卷得劈头盖脸向那三个魔修射去,迅如疾风,利如刀刃!
唰唰唰,一晃眼……那三道魁梧的身影就被万千雨丝扎成了三只千疮百孔的筛子!
鱼邈看得目瞪口呆……
惊愕得几欲神魂出窍的小灵修在一阵呆然之后却忽然回过神来,似有所觉的看向院子另一头黑洞洞的那处,眸底泛出了一丝闪烁的亮色……
方才那股幽冷的气息这样厉害,却也这样……熟悉?!
半晌之后,鱼邈张开嘴巴轻轻地唤了一声。
“……门主?!”
没有回应。
鱼邈不死心,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
天上的雨还是那么大,把小灵修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他身上还沾了大片的泥巴,怀里则抱着一条死狗,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衣襟不停的淌下,整个人灰灰红红,瞧着说不出的狼狈和可怜。
“门、门主……”
鱼邈又叫了一声,因为寒冷,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可仍是没有回应。
鱼邈不叫了,但是他也不走,就这么傻愣愣的站着,不死心的望着前方的黑暗,像是在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又期盼着他的猜测可以成真,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费力地大睁着。
此时上空又是一片轰隆雷声响起,伴着几道璀璨的闪电划过,一丛隐隐绰绰的人影也跟着在云端闪现,似乎是方才离去的魔修妖修们回来了。
鱼邈看看前方,又看看头顶,混乱的脑子才想起要思考自己该不该离开,这一边可还杵着三只大筛子呢,若被魔修等人发现,这账定要算到他的头上,无力招架的自己要怎么办才好?现在躲起来的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鱼邈一边思忖,一边那几位妖修已近在眼前……眼看两方即将相遇,一直被鱼邈瞪着的暗处忽然闪现出一道白光,直窜他门面而来。
鱼邈只觉自己腰腹一紧,再回神时人已不在那院落之中。
鱼邈背抵着两扇大门,整个人被一个怀抱紧紧的拢着,鼻息间满是让他觉得熟悉又心安的幽冷味道。
周围没有点灯,可鱼邈却清晰的看见了眼前近在咫尺的一团暗纹,是眼前人白色前襟上用银线勾勒精绣的两支梅花,孤高典雅。
鱼邈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清冷的脸。
虽然很快被对方脸上的不快吓得一个瑟缩,但这小小的胆怯又立刻被重逢的喜悦所遮盖,能在这里看见对方,鱼邈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门、门主……”
真的是门主,竟然真的是门主,门主也来了,自己又见到门主了!!
慕容骄阳将鱼邈一脸的欣喜收入眼中,冰冷的怒意微微收敛了几分,但出口的话却仍是不快的。
“你出来就是这么长见识的?”他一把推开鱼邈,嫌恶地扫了眼他怀里的死狗。
鱼邈一愣,拢了拢手臂,心虚的低下头去。
本以为这一句之后慕容骄阳定还要拿很多话训他,没想到说完这句慕容门主便点起灯盏,返身坐到了桌前。外头的雨那么大,却半丝都未沾上他的身,白衣依旧纤尘未染,整个人在灯下更显清俊华贵。
鱼邈偷偷看了眼慕容骄阳,心里一热,又去看这屋子,这才发现他们仍是在客栈内,但却不是山洞,而是一间颇为宽敞简洁的屋子。明明那小厮说了没有空房的,难道门主比自己还要早来?鱼邈忍不住奇怪。
刚要说话,外头就响起一片魔修的呼喝,语意狠戾,显然是发现到院子里那三具同伴的尸首了。
“门、门主……”
鱼邈要说话,却被慕容门主打断。
“想找麻烦,他们敢吗?”慕容骄阳不屑地说。
鱼邈不明其意,又发现院中的那些魔修在骂骂咧咧半晌后便没了动静,没有到处乱闯,也没有大肆搜查客栈企图找出凶手,明明这些人之前还嚣张得将此地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就这么罢休了?
见鱼邈一脸惊异,慕容骄阳挑了下眉尾:“来这儿的人都是为找宝贝的,不是为了找死的。”
这些魔修妖修之前那么横,就是仗着客栈里没有他们的对手,又或者旁观者懒得插手管这闲事。可现在外头这三件礼物一摆,便是告诉魔修们有高手来了,且法力让他们难以匹敌。魔修们只想要宝贝,并不想为此丢命,更没有什么同门之谊,一见情势不妙,哪还会自找苦吃,自然就消停了。
说完,慕容骄阳不耐地又瞪了一眼鱼邈,哼着问:“愣着干什么?还想抱着这狗站一晚上?!”
鱼邈回神,只得暂且将那些混沌抛却,尴尬地上前两步,可看看手里的狗,又为难的苦下脸支吾道:“门主,这、这小狗……能不能留一晚,哦,不,就几个时辰,天一亮我就去埋了它,很快就埋了它……”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如果就这样把尸首丢出去,鱼邈觉得也太残忍了。
慕容骄阳自然不愿,可瞧着鱼邈那幅狼狈的可怜相,再看他怀里的死狗,莫名就觉得两者有种近似的味道在,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自不量力……
这种近似让慕容骄阳不怎么舒爽,鱼邈哪里沦落到和这种东西作比,只不过那句“休想”在嘴里绕了一圈后,还是变成了一句凉凉的冷哼。慕容门主随手指了指角落,叮嘱鱼邈只准把尸体丢那儿离床铺远些,便径自起身更衣入睡。
鱼邈面上涌起一抹喜色,却又马上悲伤起来,小心的把狗安放在门后,还用自己的外衫将它盖上,摸了摸它的头又念叨了几句这才离开。
来到床边,扑面就被扔了一套干衣裳。
“换了!”
鱼邈接过一看,发现是新的,且较为窄小,同自己的体型十分契合。然门主身边为什么会带着这小了一号的衣裳?
鱼邈投去疑惑的视线,却换来一个狠瞪,他连忙垂下眼,小心的挪向床脚,衣服脱得抖抖簌簌。抖成这样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则是小弟子能敏感地意识到不远处那两道视线怒中带冷,还有一点凛冽的逼人。
换好衣裳不用慕容骄阳再催促,鱼邈乖乖地爬上了床,在对方身边躺下了。
显然这不是两人第一回 同床共枕,这些年其实只要慕容骄阳不忙门内事务不在闭关的时日,不少夜晚他都是同鱼邈这般相处的,小灵修度过初时的惶恐忐忑,久而久之竟也渐渐习惯了与他相依相偎。
屋内的灯火熄灭后,二人并肩而躺,鱼邈闻着身边熟悉的味道,自从离了门就提着的精神头终于松缓了下来,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疲累酸痛。
“门、门主……”
黑暗中传来鱼邈怯怯的低唤。
“嗯?”慕容骄阳的声音听着比方才温软了许多。
“门主……怎么会在这里?”鱼邈没忍住好奇,小心的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