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24)
以为那少宫主又遭了什么困境,东青鹤顾不得男女有别,匆匆入内,然进到洞中才发现,对方只是做噩梦而已。
修真者五感向来过人,道行越高洞察力便愈强,不过这位在九凝宫传言中资质奇佳剑法非凡的少宫主却睡得极熟,任由东青鹤在旁徘徊良久却始终未醒,害得东青鹤怕她魇着了,只得隔一阵就进来看人,忙忙碌碌一夜,直到天亮才放心离去。
第二日东青鹤便履行诺言开始带着对方去囚风林中讨伐一干行恶胆的妖魔鬼怪了,前后共用了十多天,为祸这方多年的狼虫虎豹便被他清扫了个干净。
东青鹤记得最后死在他手中的是一只蜘蛛精,她已修炼六百余年,相较初出茅庐的东青鹤道行自然颇深,东青鹤与她大战三天三夜,打得天地变色斗转星移才将对方斩于剑下,而他自己也落得一身的伤。
不过好在他带了不少补气补元的灵丹妙药,取了几粒服下,又在原地运气几周天后,力竭的丹田又慢慢充盈了起来。
东青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位少宫主不见了踪影,而先前自己几经危难间也没见她出手相救,莫不是遇上别的妖修了?
东青鹤顾不得再恢复,立时起身四处找寻,最后在那蜘蛛精的窝内找到了对方。庆幸的是,少宫主并未遇险,她负手亭亭而立,好端端得很,然而不妙的是,她的脚边一片喋血。
东青鹤走近一看,不由变了面色,只见那地上躺了若干只小蜘蛛,通体色泽同那蜘蛛精一般模样,一看便是她的子女,而有两只已能幻化人型,却也不过是五六岁的稚儿体态,如今却全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你……是你做的?”东青鹤眼神微沉,“妖修伤人,便该除之,可这些稚童手无缚鸡之力,并无错处,少宫主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少宫主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划过戾色,不快道:“你怎知他们没有错处?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它们的亏!”
这话说得东青鹤讶然不已:“少宫主小时候来过这里?”
少宫主一怔,咳了咳分辩道:“是、是啊,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就是被他们欺负的!他们打我,还拔我的羽……我的头发……我现下后脑勺上还有一大块疤呢。”
东青鹤听了十分狐疑,却也添了几分失望。
他摇着头道:“罢了,既已除了恶妖,我现下就送少宫主回九凝宫。”
少宫主哪里能听不出对方这是要跟她分道扬镳的想法,而且一脸十分后悔遇到自己的模样,她立刻满肚子不爽起来。
“等等等等……”她竟跳起来一把自后头死死抱住了东青鹤,就怕他丢下自己。
东青鹤当下只觉一团柔软贴上了后背,随风而来的还有盈满鼻息的馥郁之气,明明清清淡淡,却又仿佛夹杂了几分幽远的甜腻,将心头撩拨得轻轻一动。许是这份波澜,加之东青鹤之前对她已起了些微防备,两端一糅合,让向来沉稳持重的东青鹤一时乱了方寸,只想让对方离自己远些,于是凭着直觉一挥长臂,那本就瞧着颇为纤弱的少宫主就被他震得飞了出去……
其实东青鹤知晓自己的力度,而那少宫主修为也不低,这样一招下来,并不至于让对方伤到哪里,却不想,东青鹤回头连忙上前查看,却见对方一脸青白,嘴角竟还带出了血沫。
“少宫主……”东青鹤要去把她的脉,以便调息救治,却被那人一把狠狠打开了手。
“你还说我下手狠毒!?你这人……真是虚伪!”少宫主气得不轻。
东青鹤皱起眉,似想解释,对方却采取不闻不言不视的态度,捂住耳朵把头埋起,甚至还将屁股对准了他。
东青鹤无奈之下只得半强硬的将人拖了起来,一掌抵住她的后背将真气慢慢灌入,以气脉确认对方五脏六腑都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这少宫主虽然没有伤到,但这内丹轻浮,竟隐约似含了一丝妖气?
不过不待东青鹤细思,那少宫主又扑腾起来,跟只离了水的鱼一样不要东青鹤近身,边闹边叫道:“你不是厌弃我么,那便不用管我了,也不用将我假惺惺的送回去,把我留在此地便是!让妖怪吃了吧!”
东青鹤无奈,只得问:“你不愿回去,是想如何?”
少宫主蓦地止了动作,睁着一双水澄澄的大眼望过来:“我想……四处看看,我……我自小到大都未离过家呢。”
东青鹤不信:“你师父不是昨日才带你出来么?不然你怎么会被劫?”
“啊?”少宫主一怔,“我是说,独自离家,像你一样!我、我不愿回去被人管着,我跟着你才能长本事啊。”
见东青鹤不说话,少宫主收了一身傲气,软软地低下了头:“算了,我晓得你嫌我烦,嫌我累赘,嫌我丑……”
前两句还有迹可循,后头那是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若多了一个女子随在身侧,怕是会让不少女修士伤心吧,唉,想想还真是碍事……”
眼瞧着对方越说越偏颇,东青鹤不得不开口道:“并非如此,你莫要随意猜测。”
“那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旁的计较?没有心虚?没有胡思乱想?”少宫主边说边伸出青葱般的指尖一下一下戳着眼前人坚实的胸膛,戳得东青鹤没来由的心头竟又混乱了两下,不得不起身避开。
“青鹤行端坐正,没有不可告人之念。”东青鹤郑重道。
“哼。”这回轮到少宫主不信了。
东青鹤瞥了眼对方姣好如月般的侧颜,叹了口气:“若我应你,也可。”
话落,那少宫主便猛然转过头来,带着一脸惊喜的笑容。
东青鹤道:“只是,你万事都要听我,不可……肆意胡闹了。”
“好说好说。”花少宫主点头如捣蒜,一下跳起来又要往东青鹤怀里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东青鹤迅如闪电地撤到一边,面目肃然地回视过去,回视得少宫主被迫连连发誓再不重犯。
就这么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不情不愿的二人开始了结伴斩妖除魔的征程。
为勘验少宫主的赤诚,东青鹤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被她屠戮的蜘蛛精子女好好安葬。
少宫主倒是爽快,除了坑刨到一半喊累之外,在东青鹤代劳后,她便干脆地将那些尸首全丢到了那方土坟中,埋完还在上头立了个无字碑。
东青鹤看着对方站在碑前的背影,竟无端觉得有些苦寂,然后就听那人道:“与其作为一个妖修打小就被蔑视被憎厌,其实早早死了未必是多大的坏事儿,也许投了胎,下辈子就能当个人了呢?哪怕是个凡人也好……”
说罢,不管东青鹤紧拧的眉头,花少宫主一拂袖,当先离了此地。
走得那叫一个潇洒,若不是才翻上云头就不稳得要摔落,被后来居上的东青鹤一把托住,还真要把她那番话当做一个阅尽千帆的高人所言了。
越是亲近,东青鹤觉得这位花少宫主的脾性越是难以捉摸,偶尔会像个初初入世的孩子一般,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就像她自己所说的,第一回 脱离九凝宫独自游历,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玩一玩尝一尝,纯澈大胆。可待你真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女时,她却冷不丁会显露其爆烈恣睢的一面,什么都忍不得,让东青鹤竟分不清她是假天真还是真残忍。
这位花少宫主就像一个迷,游走在东青鹤的欣悦与忍耐之间,每每要触及他的底线时,她又会轻跳着跑开,露出一脸的懵懂和无辜,仿佛你的那些怀疑和猜度都是对她涉世未深的亵渎。
奇妙,又让人觉得危险。
却又忍不住去探究,然后不知不觉沉沦……
那一日,二人在途径小屏山时,少宫主又有了小心思,她瞧到山下依稀有游走的人影,在得知那里就是人界后,她缠着东青鹤一定要去那儿看看瞧瞧,不然说什么也不走。
她这撒娇粘人不应不罢休的姿态,原以为一回两回东青鹤便能泰然处之不为所动了,却不想到如今反而越使越得心应手,自闹上半个时辰都无果到现在不过两三句东青鹤都撑不过去,也是让我们青鹤修士暗里十分懊恼,回头却无可奈何。
眼下的情景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经过了一番乔装,东青鹤如愿带着人落到了那山脚下的村落中。
村中十分热闹,正摆着大鱼大肉的流水席,一问之下,原来是村里的员外儿子娶媳妇儿。那媳妇儿倒是个美娇娘,听说还是个千金小姐,引得别村的父老乡亲都来围观。
东青鹤本想着让花少宫主看两眼就走,谁知对方却来了劲儿,不仅不走还要留下来喝喜酒。东青鹤拦不住她,结果她却被旁人拦住了,是那员外身边的小厮,说是非村内亲眷不得入席。
这话说得东青鹤一眼就看见少宫主的脸鼓了起来,她脾气不好,炸起来防不胜防,东青鹤以往就没少为此费心,可是这儿到底比不得修真界,这些弱不禁风的凡人哪里能经得起这位少宫主的红颜一怒。
就在东青鹤的手已悄悄紧握成拳,防备着对方时,花少宫主却反常地收了不快,不仅没有生气还笑了起来。
“我们虽不是新郎新娘的亲眷,但我也是你们员外请来的。”
“哦?”小厮狐疑,上下打量女扮男装的他,“你是戏班的人?你会唱戏?”
少宫主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个,但我会旁的。”
说着不等东青鹤相阻,她便嗖得一蹦就蹦上了村中搭起的简陋木台子。一把推开那吱吱呀呀拉得欢快的二胡唢呐,夺过角落的一把琴就坐下了。
然后在所有人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弹奏了起来。
那曲调由缓至快,由迅疾又趋于悠逸,忽扬忽抑,时而空灵,又时而婉约,明明是一把最为粗鄙陈旧的古琴,却在那人的手中奏出了超脱尘世的钧天之乐,连东青鹤都听得呆住了,更何况台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
花少宫主此刻穿得一身男装布衣,枯黄的色泽覆盖了细白的皮肤,平凡的五官取代了精致的面容,然而即便如此,在东青鹤看来,这些平凡朴素的掩饰却根本遮不住那人眉目流转间的狡黠伶俐,她的魂魄在透出皮囊熠熠生光,挑动着自己的思绪……
东青鹤在那一曲奏毕片刻才回过神来,就见少宫主推开面前的破琴,笑着走下台,走到那半张着嘴巴的新郎官儿面前,调皮地拍了拍人家的脑袋。
“就用这首《云魁曲》祝福你找到了一个美娇娘吧,人家千里万里自好地方嫁到这穷乡僻壤,你便要好好待她,要不然……”
东青鹤在她眼中利光一闪,胁迫的话语即将出口的时候,起身把搅得别人亲事云里雾里的人给挟走了。
几个纵跃到得小屏山上,东青鹤看向一脸得意的某人,问:“你怎会谈这个曲子?”
其实以九凝宫少主这般的身份,自然打小熟读各类书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奇怪,她若回上一句“宫里人教的”自然便可过关,可这位少宫主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做梦梦到的。
“梦中反反复复弹了多次,再傻也学会了。”
二人一道结伴游历也有月余了,东青鹤自然知晓这位少宫主时不时便会梦靥,夜半露宿郊野时更能得见对方一脸凄苦满头大汗的模样。东青鹤关心过几回,却每每都得到“有吗”“无事”“没什么大不了”这般讳莫如深的回答。
他心内狐疑,但对方若不想言明,他也不会过分追问,没想到这回她却愿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