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鹤(74)
连棠的牙关似乎紧了紧,半晌终于点头。
侍女又着人牵来了一匹马,掏出不少银子塞了过去。
东青鹤看着连棠站在苑中良久,忽然一掀袍向着那放着两处牌位的屋子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的时候额头上都见了红。然后他又依依不舍地向着后院看了一眼,这才起身跨上了马。
“若你们小姐和少爷有难,定要来信告知,我即刻便回。”
最后对侍女郑重嘱咐了一句,连棠终于一拍马背,向府外疾驰而去。
望着那男子依稀远去的背影,东青鹤忽然有股唤住他的冲动,仿佛他这一走之后,有什么将变得再也难以挽回……
第七十七章
澄江如练, 绿水波澜, 这儿是一处码头,东青鹤站在岸边看着江上大船, 不知为何自己走着走着会来到这里。
就在他迷茫间, 不远处传来一片呼喝粗骂声, 一行身着官差服的人推搡着码头上往来的搬运工人,口中叫嚷着要抓什么通缉犯。
东青鹤看向他们手中的图纸, 其上绘着一个亭秀清朗的少年, 不是常嘉赐又是谁?
官差说这图上之人前几日放火烧死了梁府几十口人,乃钦命要犯, 如今窜逃在外, 谁敢窝藏抓住便斩立决。
烧死了几十口人……
这话听得东青鹤皱起眉来, 正沉思间,远处响起一声极轻的低吟,码头上一片吵嚷,几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静, 只是里头却不包含东青鹤。
东门主不止耳力惊人, 洞察力也非同一般, 他立时便发现到船尾处有异动,脚下轻轻一提,人就飘到了那处。
就见一个瘦弱的码头工人正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货箱,然后挥手想向那边的官差呼喊,然而他才刚张开嘴,箱子里头忽然窜出一个人来, 那人隐在一袭褴褛的黑袍中,身形极瘦,但是速度却很快,他手里拿着一卷麻绳,迅雷不及掩耳地套住了那码头工人的脖子!
那工人其实有些年岁了,头发也半白了,被忽然扼住呼吸根本无法反抗,折腾了几下后就软倒了下去。
在那黑衣人松开手的时候,东青鹤看清了对方的脸,明明已是有被玄天降魔阵的赤火烧成那样的常嘉赐在前,可是在对上这个面目全非的“常嘉赐”时,东青鹤还是觉到了自己胸口处仿若被割裂般的滋味。
这并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可为何看着这个人受苦,他却仍然心疼。
东青鹤疑惑着,那边的常嘉赐已经利落地剥了船工的衣裳换上,然后将对方的尸体丢到自己方才所待的箱子里,手法迅捷且脸上连半点犹豫自责都没有。
望着那被合上的货箱,东青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逃过那么多码头的眼线,常嘉赐成功上了船,这是一艘开往京城的货船,他隐在船底的货仓中昏昏沉沉了很久,再醒来时却发现身前坐了一个人,四处那么黑,这个人却像是在发光。
常嘉赐原本惊惧的眼,在分辨出他的模样后竟绽出了一个眷恋的笑来,看得东青鹤心头一酸。
不知是这幻境太过真实,还是自己心中的情谊作祟,东青鹤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和真实的常嘉赐是这样的想象。
东青鹤矮下身,凑近了对方,忍不住软声问了句:“怎么会变成这样?”
常嘉赐睁着已有些浑浊的眼睛,向眼前人伸出手道:“还能为什么?我们常府败了,我的爹娘,我的姐姐都死了,我已经家破人亡……所以我想上京,只有上京才能见到你,我一定要见到你……”
东青鹤看着他,眼里带了些晦涩的难过,而他这般的目光在眼下的常嘉赐看来似乎太具有穿透力了,将他里里外外审度个透彻,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想法和过去都被摆在了明处,被他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知道了,足以使常嘉赐恼羞成怒。
常嘉赐忽然收回手,阴鸷的说:“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在责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见到你!所以……别人都可以责问我,但是你没资格,只有你……只有你没资格!!!”
常嘉赐的这几声暴喝竟然一下子震裂了本就不怎么牢靠的船板,哗啦啦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常嘉赐却像是毫无所觉,仍是对着东青鹤高喊:“你厌弃我,我知道你厌弃我,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你是不是只想让我做那个不识五谷不懂凄苦的二世祖?只会傻傻的在原地等你来救我,然后永远都等不到?!但我告诉你连棠,我不会了,那个蠢货常嘉赐已经死了!已经跟着常嘉熙跟着我爹娘一起被折磨死了!现在的常嘉赐,谁都不怕,谁都阻不了,谁也不能再欺辱我!谁厌弃我,我就杀谁,我就杀谁!谁都不可以,连你也不行!!”
常嘉赐的尖叫越发凄厉,面容则被船内黑洞洞的水衬得更加扭曲狰狞,仿佛厉鬼。
东青鹤在漫天的“杀”字中向常嘉赐伸出手去,可是触手却抓到了一片空,再回神看向四周,他却又不在船上了,周围没有常嘉赐,也没有海水,他回到了一条小巷中。
这条小巷比他初来时的那条宽大,却更黢黑。一片寂静中,有一道沉重的呼吸在一起一伏着,鼻尖还飘过浓浓的血腥味。
东青鹤顺着那味道而去,最后顿在了巷子的尽头,那里倒着一个男子,一身的素袍已被殷红浸染,浑身上下瞧着就像个血人。
不一会儿巷口又出现了个黑影,那窸窣的脚步让那本已昏沉而去的男子立时醒了过来,警惕的抓握着身边的长剑似还想再战,虽然他的手抖得根本都抬不起来了。
不过幸好,来人不是敌方,在看清那个倒卧的男子后,来人着急的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查看起他的伤势。
“棠儿,棠儿,你怎么样了?”
连棠喘了几口气才嗫嚅了一句:“杨尚书……”
见连棠还有一口气,被称作杨尚书的人连忙扯起布条先给他止血,口中则带了些无奈。
“我派手下将追杀你的人引走了,唉,我让你同右相的人多多周旋切莫妄动,你倒好,这样直截了当的闯入人家的府内去取其结党营私的罪证,不是正中敌人下怀么?你何时变得这样冲动!”
连棠任由杨尚书包扎一句都未哼,只是眼内闪过几丝焦急之色。
“我……只想快些成事……”
杨尚书叹气:“我明白你心有惦念,可是这事儿真的急不来,右相如今已知晓你的身份,你以后怎得在京城立足?甚至还想高中?而左相……”
“左相……也不信我。”连棠道。
“不错,虽然当年连将军同左相也算八拜之交,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左相如今已身居高位,即便我再如何替你说话,他就算有心,轻易也不愿冒险,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杨尚书说着,对上连棠若有所思的脸,又道:“还是那句话,若要对付右相,为你连家伸冤,就需得取得左相的信任,让他知道你与我们是一条心的,而眼前便有个最好的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了。”
“可是这样对你们杨府太过不公……”
连棠的迟疑被杨尚书打断。
“没有什么不公,这是我们全家欠连将军的情,而且右相早已盯上了我,如果不快些扳倒他,早晚我们杨府也会遭殃,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女她其实……”
连棠听罢,面露踌躇:“让、让我想一想……”
“好,你可以好好想,只是一定要快,早一日完事,你便也早一日能归家,或是将你记挂的人接过来。”
说着,杨尚书将男子架了起来。
连棠忽然道:“我想……写封信回去。”
杨尚书却不认同:“不可,若被右相察觉,只会连累他们。”
“我只想知晓……他们好不好。”
“我派人去查探过了,他们比你好,至少短期内性命无忧,可你要是想把人接来,那便说不好了……”
望着朝巷口蹒跚而去的两道背影,东青鹤听着耳边飘来最后的那句话,只觉心口更是沉了几分。
“连棠,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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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着秋暮望和未穷受那“墨鸦”的干扰越来越甚,频频受制于偃门的两位长老无法反击,虽然对于常嘉赐的话有所怀疑,但是沈苑休和鱼邈没工夫多想,只能随着他的指点匆匆而去。
鱼邈一个人带了两位伤患飞到了片石居,一落地便奇怪地问:“嘉赐,我们到这里干什么?”
常嘉赐看着地上倒得两个小厮,呼出一口气道:“抓内奸啊。”
“内、内奸在片石居?”
鱼邈话刚落,几人已来到南院,此地的黑雾比起青鹤门他处反而没有那么浓深了,穿过一丛树林,常嘉赐他们便在一处角落发现到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符阵,不过丈宽,据沈苑休断定,正是“墨鸦”的阵眼。
然而不待他们靠近,那处就掠来了一个身影,牢牢的挡在了阵眼之前。
相较于沈苑休和鱼邈的震惊,看见对方的常嘉赐就显得淡然多了,他的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不屑的笑意,凉凉道:“果然是你……青琅。”
以往温煦和暖的脸此刻已被沉黑的冷厉虽替代,青琅看看常嘉赐,再看看沈苑休等人,阴测测的说:“你们为何要寻过来找死?”
常嘉赐嗤笑以对,沈苑休则面沉如水,只有鱼邈,一脸悲痛地问青琅:“那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呢,门主……对你那么好……”
青琅面色不变,只扫过一眼鱼邈,视线就落到了沈苑休身上。
“不是只有你们灵修会豢养人的。”
鱼邈不懂,常嘉赐道:“他的意思是,他是被魔修养大的。”
然而脑袋一转,又眯起了眼。
“除了你,还有那姓宋的,你们都是偃门从小养大的走狗,能蛰伏这么久才动手,看来那幽鸩早有置备啊。”
沈苑休也沉下了脸:“如此说来,有内奸的怕是未必只有青鹤门。”
“不错,眼下那些门派应该也全被‘墨鸦’所伏,而你们若要得个好死,便趁早束手就擒吧。”青琅说着,手里慢慢化出了一柄长剑。
“就凭你?”常嘉赐冷哼。
青琅摇头:“我的修为的确不高,但是对付现在的你们,足够了。”
说罢长剑一晃当先朝常嘉赐刺去!
而原本已是软趴趴的常嘉赐却忽然原地跃起,一个晃身就避过了那一击,并且一掌打在了青琅的腰腹处。
青琅急退两步,眼里闪过惊骇:“你……”他没有中毒?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伤得不重,若是以往的常嘉赐,自己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看来你在强撑。”
“把你说的好话还给你,即便我强撑……对付你,也足够了,”常嘉赐边说,胸口边急剧起伏,回头瞪了一眼沈苑休和鱼邈道,“你们去堵那破阵,他交给我。”
鱼邈还有似犹豫,沈苑休则迅速向阵眼走去,只是二人才行了两步前方就又出现了一个人,相比于青琅,他的气势显然要强很多。
鱼邈瞧得退了一步:“宋、宋师兄……”
宋寄山模样长得非常好,为人看着也正派,在门中日久都颇有建树,理应不会遭人怀疑,可见到鱼邈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宋寄山的眼里便带起怒火:“小鱼,我让替我保密,你却告诉了别人,出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