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93)
青毓被李谟的血溅了一脸,他也不管不顾,冲到戴昶面前——他已经倒下了,东山接着他,他疼得像个虾子似的蜷缩起来,可是腹部插了两把刀,又哪里缩得起来?
青毓头也不回一挥手,从欲偷袭的家丁腰上剜下一块肉来,他眼睁睁看着戴昶的眼睛逐渐涣散开来——戴昶有一双漂亮得仿佛黑葡萄的眼睛,熟得刚刚好,闪着水灵灵的光——然而那光却渐渐涣散开来,再也聚不拢了。
戴昶浑身发冷,他眼前青毓的脸逐渐模糊起来,遁入黑暗,他笑了笑,舍尽全身力气抬起手——那是他自以为的抬起,其实不过是抬起了指尖,青毓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见他一上一下阖动嘴唇,不由得凑到他嘴边去:“你说甚么?!”
戴昶笑了一声。
青毓焦急的抓着他的肩膀道:“你说甚么?!我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
戴昶微微仰头,像临死的鱼挣扎着抬起头那样,从口中虚弱的挤出两个字:“毓之……”
青毓心下大震。
他甚么都知道。
在他说出宋懿告诉过密道所在的时候,他就全部知道了,可笑他以为戴昶心烦意乱没有反应过来——心烦意乱的是他,以戴昶的聪明程度,怎么会反应不过来?
戴昶不知道青毓心中所想,到了这个时候,别人怎么想的已经全然无所谓了,他恍惚间正握着宋懿的手,他想起了早些年宋懿面红耳赤的同他告白,把那都快摸得包浆的玉蝉塞到他手里;还想起那年在巢牙湖,两个人在船上温存,宋懿抱着他在他耳边对他说:“你稍微心疼点儿自己,不许死,你要是死了……”
“怎样?你想讨小老婆去?”
青年笑了一声,低低地道:“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块儿去。”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你有病。”戴昶说。
但那其实不是他的真心话,现在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的把真心话说出口了,索性不算太晚。还是三个字,那三个字不是“你有病”,也不是“我爱你”,而是:
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我昨天人在外面所以没更新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程严眼见得力干将被干掉,心中暗骂了一声,忙对将自己团团护住的四个家丁耳语一番,让他们保他出厅堂,却见青毓小心翼翼的取出了戴昶腹部的两柄刀,将他珍而重之的放在地上,然后猛地一个抬手,将一个八尺男儿生生甩出两丈远!
那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出青毓脚风已至,手起刀落就是一个人头,东山欲起身,他却喝住了他:“别动,你看着我就行。”
东山嗫嚅着嘴唇想说甚么,最终却只是将戴昶挪到身边,看得紧了些,有自作聪明的想对东山出手,东山刚开始还动手格挡,但很快就不必了。
青毓提着刀,他右肩那记砍伤极深,几乎砍到他的骨头里,但他浑然不觉,仍能耍刀自如,以一种极其凶恶的攻势,将想要对东山下手的人都斩了个一干二净。
他背对着他,东山抬起头看着师兄的背影,血顺着肩胛骨蜿蜒而下,已经将袍子浸透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淌,青毓固执的不肯退一步,他以脚为牢,将他所守护的东西安放在身后——于是他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程严一边遮遮掩掩的往外走,一边浑身发抖,青毓的相貌是好的,但他五官深刻,眉眼更是利落过人,阴影笼在眉下,不笑时便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架势,更不要说现在,脸上一片片的血渍,简直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修罗。
程严再低调也是个大活人,怎能逃过青毓的眼睛,他眼看着小喽啰处理的差不多了,便直径朝程严走来,程严两腿瑟瑟浑身发颤,那些围在他身边人高马大的家丁都缩成了一只鹌鹑,却还是被青毓毫不留情的挑破了胸口,四个人相继倒下,他手扒着门板,浑身抖得仿若抽搐:
“你放了我!”他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你放了我!你想要甚么我都给你!考核官的位子你要不要?出去以后杜国的厨界归我说了算,考核官的位子人人挤破了头想要,富得流油!我送给你!”
青毓叹了口气,亦或许是笑了一声,程严分不出来,他最后的意识是一股冰冷的刺痛卡上了他的颈骨。
青毓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四十四条人命啊。”
与此同时,东院。
邹仪觉得自己快顶不住了。
他老远就觉察出刀风呼啸,却是到了眼前才勉强抵挡,金属相撞,他的右颊被划了一丝血痕,脑袋堪堪擦过。
那家丁的一击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笨重有余灵巧不足,邹仪只要手脚快必然能躲过,可他光是躲过就拼尽了全力。
那人见一击不中,大喝一声,手中青筋突爆,刀尖掠起一道尘埃,朝邹仪腰腹横扫,邹仪喘着粗气提起刀来,手已然抖得不成样子,却见兔起鹘落间一道血光乍现,邹腊肠一爪撩在那人胳臂,一爪抓着那人臀部,尖嘴更是对着握刀的手发狠的咬了下去。
“啊!”
那人低叫了一声,发狠似的甩着邹腊肠,可邹腊肠体形不小,又是下了狠劲,竟一时甩不开,还是旁儿的家丁来帮忙,朝腊肠背上砍了一刀,它才不得已松了口。
邹仪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邹腊肠,他是眼睁睁看着它雪白无暇的皮毛被鲜血染红,二十多刀,身上遍布伤口,几乎找不到完整的皮肉。
邹仪拖着瘸腿想:“熬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应当趁着还有还手之力的时候点燃□□,那群莽夫不知道有□□,可以趁他们分神间隙逃到密道里。
“可是,”他旋即想道,“青毓该怎么办呢?还有东山、戴昶……这□□能让整个庄子都飞上天,土木坚石都扛不住,更何况区区人的血肉之躯……”
然后很快他就没有胡思乱想的心思,有人朝他小腿斜切一刀,那一刀险些将三分之一的肉都给剜下来,邹仪当场痛得眼前一黑,却还要在剧痛中深吸提起,对抗密不通风的刀刃。
他拼了半条老命凑到吴巍和那年轻人身边,三人聚拢相互贴着后背,邹仪压低了声音,在他们耳边说:“护我去水沟!”
耳朵同嘴唇一触即分,也不知他们听见了没有,应当是听见了的,吴巍这样一个含在嘴里怕化了,见到有人杀鸡都得难过半天的公子哥,却主动挡在他面前,邹仪瞧见他手臂上有一道裂痕,从食指的指甲开始,一直裂到胳臂肘。
三人存了心转移重心,幸而水沟离假山也不过十步路远,可这十步路却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
到后来,他们都是心存了死志,实在躲不了,便也不躲了,干脆省下力气来,借着对方砍人胸腹大开的空隙,去谋求一线生机。
邹仪眼见脚跟贴到了水沟,当下不管不顾弯下腰去刨开□□点燃,程家家丁见有可乘之隙一刀砍向他的脖颈,邹仪猛地低下头去,让自己的后背挡了这一记,那一刀从左肩一直砍到右肩,他却浑然不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点燃了□□,然后吼了一声:“趴下!”
剩余两人还不待他说就已经主动趴下,那□□像过年放的炮仗似的,一个个的炸起来,炸第一个的时候就是一阵轰隆巨响,两耳发聩,双眼被暴涨的白光激得立刻就流下泪来!
邹仪虽早做了准备还是被惊得不轻,他泪流满面的睁开眼去,一手拉着吴巍,一手拉着年轻人,跌跌撞撞的朝假山洞口奔去。
邹腊肠紧随其后。
那些没有防备的家丁此刻两眼失明两耳失聪,惊慌大叫,提刀乱砍,他们顺利避开不过眨眼间就到了假山门口,邹仪先把年轻人给塞进去,又推了吴巍和腊肠进去,吴巍见自己进去了邹仪的脚却定在假山洞口丝毫没有挪动痕迹,不由得惊叫起来:“你——!”
“我……”
邹仪的话还不曾说完,感觉身体被大力一拉,脑袋磕在石头上险些开瓢,他的手脚发软,被人连拉带拽的给拽进了假山里,不由分说的推到了密道,他一个踉跄直接从阶梯上滚了下去,滚了好一会儿还是邹腊肠扑过去叼住他的衣服,生生给止停了。
吴巍冲下来去拉他:“你没事儿吧?”
邹仪一手攥着他的手,一手贴着墙,将墙贴出个五指血印来:“我得回去……”
吴巍:“你回去做甚么?!”
邹仪此刻见他们安全入密道,绷紧的线松下来,其实此刻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偏不肯安生,兀自说道:“他在外面,我总得去陪他……”
吴巍见邹仪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知怎地胸中一口怒气燃烧起来,几乎要将他的胸口炸开,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从来没有,在这怒气之下他做了一件他之前不会做以后也绝不会做的事——扇了邹仪一记耳光。
那耳光力度之大,差点将邹仪扇得再次滚下去,还是那三角眼的年轻人搭了把手。
邹仪被他给打懵了,靠在年轻人身上一时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就见吴巍伸手去拉他,他是他们里头伤最轻的那一个,拉着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往下跑,一片黑暗中只听得吴巍哽咽着大声道:“不要死!”
他说:“你不要死!你是神医,你要是死了,谁来医治他?!”
话音刚落就觉得握住的那只手整个一僵,邹仪突然攥紧了他的手,险些将吴巍的手都给拗断了,吴巍听得他哑声笑了起来:“好——”他大笑起来,嗓子像是破锣一样沙沙的在这漆黑甬道里回响,“我绝对不会死——我绝对不会死!”
吴巍听他口中喃喃着那句话,他每跑一步就说一遍,那话都被他嚼烂了,他本想让他少开口省省力气,转念一想自己却闭了嘴,只是咬紧牙关,自己在心中默念同样的那句话:
我绝对不会死。
活着多难啊,可我偏要活!
他们脚下是未知,头顶是轰隆响声,那□□被掩埋在整个庄子底下,如同苏醒的怪物般轰隆声不绝,三人听得都已经麻木,吴巍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正想说些甚么,却听又一阵响声,那声同之前的不同,又沉又闷,仿佛从脚底长出一把刀,要将人劈成两半。
那好像大地在发怒,吴巍被甩到墙上,像一只苍蝇被甩到墙上,五官都险些被拍得凹进去,他在巨响中仓皇的吼另外两人,却丝毫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吴巍发了慌,踉跄着爬起来,却见脚下突然蹿出了一缕光。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吴巍听得邹仪的低吟,他手脚并爬爬到邹仪身边,邹仪颤颤巍巍掏出火折子,吴巍替他点燃了,同脚下那抹光遥相呼应——吴巍的泪水涂满了整张脸,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何为喜极而泣:“我们在这儿!”他大喊。
脚下的光越来越强,虽然地道还是时不时的颤抖,将他们三人如同猫爪子下的耗子一般玩弄,但他们硬生生提着一口气,挨到了那抹光到面前,乌压压一片人,还备了担架,见三人立马将他们抬上去,有人在邹仪耳边柔声道:“官府报道,放心吧。”
邹仪勉强扯出个笑来,嘴唇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只是瞪圆了眼睛,无论别人如何劝说也不肯闭眼。
那批官兵兵分两路,一批往上,一批急忙将三人抬下山,在邹仪身旁的那人似是个大夫,草草替他包扎,见他伤成这样还能不晕过去暗自惊奇,一直到小队人马晃晃悠悠出了密道洞口,邹仪被日光逼得两眼刺痛,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抬眼望了望山顶。
就一眼,一眼过后,他闭上眼,泪流满面。
他的预想成了真。
那同行的大夫顺着他的目光不解地望去,心里头猛地咯噔了一声,明白了之前地动山摇的巨响是甚么了——
是雪崩。
邹仪闭着眼睛,睫毛扑簌,泪水纹路一般的往下流,大夫瞧他这般模样,估摸着庄子里有他挂念的人,心头不忍正准备安慰两句,忽听洞口一阵嘈杂:“黄大夫!快来快来!这儿还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