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22)
老夫人突然没了声响。
毕竟过日子讲究无情,光阴为刀,往前走一寸就在身后砍一寸,永远叫人走在岌岌可危的尾巴尖儿上,绝不许你回头。
青毓又忙不迭的告罪,老夫人却摇了摇头道:“有些话同亲近的人反而说不出口,一直压在心里,今天趁机说出来也好。”
青毓还是觉得愧怍,瞪了东山好几眼,脸上就差写着“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东山浑身肥肉颤了颤,小鸟依人的往邹仪身后缩了缩。
邹仪扫了他一眼,忽然朝老夫人一拱手,轻声道:“晚辈也有一事不明,望老夫人告知。”
老夫人:“你说。”
“上一次村里进生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约莫一百年前吧。”
青毓深深的看了一眼邹仪。
前朝大厦将倾之时,正是一百年前。
果不其然,邹仪闭了闭眼,将眼里那点晦涩神情藏结实了才道:“外头民生凋敝,只怕这太平天下不长久了,到时战乱饥荒,或许会有人闯进来扰了世外桃源的清静。”
他没有说破,可是老夫人是何许人,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桃源村的女尊男卑同世外的男子当道相悖,若是太平年间没有人闯进来自然能维持村里的太平,可是饥民为求一线生机,到时候大批大批的往麒山里涌。
来一人杀一人,来两人杀一双,那来千人万人呢?总不能杀过去看吧,前朝战乱生人进村被他们扛下来了,但能继续扛多久呢,桃源村终有一日会被曝露在日光之下。
村里本就是男多女少,正因为千百年的礼教维持了女人的尊严,当本就比女人身强力壮的男人接触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随了大流开始反抗,她们这批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老夫人点了点头,受了他的好意,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礼教余威犹在方维我村太平,要是肆意改弦更张,只怕不待外人进来,自己先垮了。”
改是死,不改也是死,横看是死,竖看也是死,该如何从死局里走出来,就不是邹仪他们该CAO心的事了。
老夫人细细叮嘱了他们一番命人出村爬山的事项,又见天色已暗,劝他们早些歇息。
几日早早歇息,青毓本想走东山,但被邹仪拦着了,最终还是决定早些睡觉,养精蓄锐。
第二日三人起了个大早,一应人都来送他,连出嫁的玉郎也来了,老夫人挑了个爬山的好手,带他们另辟奇径出山。
三人怀里揣了邹仪的银票,还有老夫人送予他们的一些干粮,和人一一道了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邹仪发现右腿一沉,低下头一看不知道甚么时候腊肠兄过来了,抱着他的右腿不放。
邹仪哂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我没有水给你喝了,去找别人好不好?”
它恍若未闻,一心一意固执的抱着他的腿。
邹仪见状命青毓从包裹里抽出一根腊肠兄最爱吃的腊肠,放到它嘴边诱它松口,它湿漉漉的眼珠子转了转,反而抱得更紧了。
青毓决定实施先礼后兵的政策,礼已经完了,该轮到他粗暴简单了,一只手捏住那畜生的后颈往外拖,另一手掰开抱着邹仪的爪子,青毓力气极大它反抗不过,现在又没法松口咬人,只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奶声奶气的嚎一声,小心翼翼咬着邹仪的一小块衣料,微微仰头,眼睛湿漉漉的。
青毓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对凄凄惨惨人的狗分别没有任何隐恻之情,手下动作又快又狠,眼看着就要把腊肠兄这块狗皮膏药彻底扯开了,老夫人却忽的发了话。
老夫人说:“这狗跟我们一概不亲,却是和邹公子投缘,眼看着也可怜,若是邹公子不嫌弃就收下它吧。”
邹仪蹲下身来,和那又黑又亮的眼珠子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缴械投降。
于是一名神医,领两头秃驴,一条冠邹家姓的狗,浩浩荡荡上了路。
领路人带他们穿过千奇百怪的路,送他们到山腰,给他们指了条方便下山的路,道:“下了山便是海边,今日天色已晚,便是下到山脚也无甚么人家,不如在这儿的山洞歇息,有不少干柴,足够暖和了。”
她不能出山,替他们指了路就折回,三人道过谢进了山洞。五月的山间夜晚还是有浓重寒气,青毓从洞里抽了些柴生火,将腊肠在火尖儿上热了递给了邹仪。
邹仪正在咽馒头,就觉眼前一晃,一根香得滴油的腊肠放在自己面前,他不禁愣了愣。
邹仪是看见青毓在热腊肠的,但青毓这人对肉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他以为是热来给他自己吃的,不曾想……邹仪抬起头,正巧看见青毓被火光照耀的侧脸,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了层金光,却不能增加一点儿金漆镀身的佛气,反而衬得他痞气越发浓厚,青毓感受到了邹仪的注视,微微侧头来看他,这下邹仪就能看见他两只眼睛了。
他早知道青毓眼睛亮,却不晓得这样亮,仿佛把逼仄山洞的所有火光都吸到眼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邹仪心口微不可闻的跳了一下,就见青毓冲他邪邪地一笑:“还不吃,还不吃我吃掉了。”
邹仪笑道:“那你就吃吧,我本来就没有如何爱吃肉。”
青毓拍了拍涎水成河的邹腊肠的屁股把它给赶跑了,然后意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仍旧递出那串了腊肠的树枝。
邹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得追问道:“怎地这样看我?”
青毓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满谦,你真是不知我心,既然我喜食肉,还将腊肠赠与你,你说这是为何?”
邹仪眨了眨眼睛。
青毓又叹气道:“当然是我有求于你啦,笨蛋,你吃了我的腊肠,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
青毓也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你先吃再告诉你。”
邹仪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他歪着头吃腊肠,看着一人一狗都张着嘴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由得想笑,他吃完一抹嘴:“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青毓却道:“我明天再说,今晚先睡吧,还得早起赶路呢。”
邹仪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了一会儿,青毓坦荡荡的同他对视,他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有炭盆,没有油灯,更没有张灯结彩的街道,除了睡觉实在是无事可做。三人并一只狗都睡得格外的早,不过夜半已然都是睡熟了。
青毓睡得正香,忽然听见身旁一阵轻微的喀拉声,正是木枝被折断的声音,似乎那人也觉得自己动作太大,屏息等了一会儿,见青毓没动静才继续小心翼翼的动作。
可青毓这人耳朵灵感得很,与其这样断断续续的响,还不如他一口气爬起来的好,青毓心里头叹气,面上却垂着眼似乎睡得很熟。
不一会儿声响就停了,那人总算脱离了干柴堆,正轻手轻脚的往外走。
见那人已经起身,青毓不必掩饰,对着洞壁睁开了眼。
他知道外面有甚么。
外面有一捧垂地月光,一匹如练银河,一条羊肠小道。
而邹仪正披着月光,顶着银河,踏着小路慢慢的往下走。
青毓这么想着,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楚。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千字文》
卷一完结啦,撒花花~
承、矫枉过正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他剖析了一下自我内心,觉得这种酸楚来源于肉包子打狗的有去无回。
更早一些的,是小时候捡回了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他给它上了药搭了窝,每天念完经就去喂它吃米饭,还得偷偷摸摸避开师兄师父,三天两头的给它换地方,结果那个被悉心照料的小麻雀还是没挨过冬天。
年岁渐长,心肠越硬,他再也不会为一只麻雀的死哭得死去活来两天不吃饭,也不会为某个人的离开而伤心难过。他只是会掂量一下自己的付出和回报是否成比例。
青毓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为那根腊肠感到惋惜:早知道就不给他吃了,亏本。
他向外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一觉,却陡然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影,吓得他险些从干柴堆上蹦起来,邹仪站在他面前,眼睫毛兜了一掬月光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揶揄。
青毓盯了他面孔片刻,回过味来了,又翻身回去打算对着洞壁休眠,邹仪偏偏不要如他的意,掰着他的肩膀把他身子板过来,自己坐上了干柴堆,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青毓被那眼神闪得浑身不自在,为了摆脱窘状,他决定先发制人开了口:“你做甚么?”
邹仪答非所问:“我只是去外面解手。”
青毓点点了头道:“是么,那继续睡吧。”
邹仪道:“我吃了你的腊肠,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可否把这个条件告诉我?”
青毓:“不是说了明天再说吗?”
邹仪不说话了,也躺了下来,却不是完全躺着,手肘撑着下巴,这个角度看人双目如刀,但配上他眼里的一汪春水就成了软刀,尖而不锐,锋而不利。
青毓心下一动,就见他凑了过来,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不会走的。”
那五个字几乎是咬着他耳朵说的,邹仪声音被刻意一压像极了一壶烫得刚刚好的花雕,热气熏人,熏得青毓鸡皮疙瘩随着脊椎一路往上蹿,他感觉某个不该精神的地方莫名的精神了起来,将两条大长腿一叠,面上却十分冷淡的嗯了一声。
“毕竟银票都在你这儿呢,我一个人喝西北风去呀。”说着他放下了手,拍了拍青毓的肩,“下次把银票藏好一些,刚刚我瞧见包裹没扎严实漏出了银票一角,财不外露,要是下了山还是这样小心惹来觊觎之徒。”
青毓淡淡道:“是东山那个蠢货扎的,明日我重新扎过,放心吧,快些睡觉。”
邹仪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闭上了眼。
东山虽脑子算不上灵光,但耳朵绝对算得上,听了觉得相当委屈,抬起头瞥了眼师兄,正瞧见青毓面带羞愠,感受到东山目光当即变脸,恶狠狠得瞪了他一眼,吓得东山一缩脖子和被吵醒的邹腊肠面面相觑。
东山摸了摸邹腊肠的狗头,小声嘘了一声,然后闭上眼也睡觉去了。
最后只留下青毓一个人兀自恼羞成怒,只是这怒气无从发泄,更叫他郁闷。
邹仪闭着眼,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自从青毓伤快好开始,他就黏他黏得出乎寻常,譬如要他扶着去复健。青毓这么大个人了,本身又是把硬气骨头,绝对不至于要人帮忙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借着相处间隙,变相的对他说:不要走。
邹仪是被青毓先斩后奏带走的,后来又被迫入山,现下出了山到了海边,总算得到自由的机会,他要是有心完全可以在渔村隐姓埋名做个乡野樵夫,毕竟出海这事从头到尾都和他的意愿不沾边。
他要独自离开,青毓拦不住也不能拦。
可他没想走。
邹仪心里头是有点想笑的,觉得青毓撒起娇来实在是别具一格,以至于他居然觉得这秃驴有点可爱。
青毓的恼羞成怒一直维持到早上,几个人坐在柴堆上啃干粮,邹仪笑嘻嘻地凑过去问他:“已经早上了,你要我答应的条件甚么时候告诉我?”
青毓道:“闭嘴。”
“嗯?”
“我的条件就是让你闭嘴,别蹬鼻子上脸了小兔崽子,你这样的我单手能收拾一打!”
邹仪心情愉悦的哈哈大笑,不和他一般计较。
下了山以后发现事情出乎寻常的顺利。
因为有人开始造反了。
举天道之旗,借九土之利,集人和之军,反了。
一造反就乱,尤其是海边港口,甚么狗屁通缉令,县官老爷整日担心自己的乌纱帽,忙于和叛军斗智斗勇,他这千里之外杀了两个人的小大夫根本没人会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