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82)
戴昶紧抿着唇,宋懿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这才小心翼翼的松开了手,甫一松开手就受到了他的反扑,幸而宋懿早有防备,立马又捉住了他的手腕,只是挣扎中打翻了那盅精心准备的“白水游鱼”汤。
戴昶瞪着他,目光又尖又利,像把刀似的要将他剥皮抽筋,就在他破口大骂之前宋懿突然俯身,将碎了的瓷片攥在手里。
他攥得很用力,几乎是同一时间鲜血就从他的掌心冒了出来,戴昶见他这一举措,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骂词都堵在喉咙里,过了片刻才冷笑道:“你做甚么?”
宋懿没有说话,只沉默着将瓷片塞到戴昶的手里。
戴昶惊慌起来,攥紧了拳头扭动着身体想逃,然而他本就体弱,又在病中,之前一番已经耗费了他不小力气,这时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的,被硬生生掰开了手,宋懿将瓷片塞到他掌心,一用力,两人的掌心都涌出一股热腾腾的鲜血来。
戴昶皱着眉,掌心并不如何刺痛,他厌恶恶心的是宋懿的态度,那种居高临下、像猫拿耗子的态度。
宋懿则是痛得麻木,只感到鲜血温热,他凑到戴昶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寄养在舅舅家中,同表妹关系深厚,是不是?”
戴昶浑身一凛。
宋懿微笑起来:“她三年前出嫁,丈夫正营着一家饭馆,生意兴隆,口碑颇好,是不是?”
戴昶将头扭去看他,他清楚的听见自己脖子在转动时候那种酸涩咯吱的声音。
宋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本以为有些话我不说,你也该是明白的。你乖乖吃饭,乖乖养病,要死也要拖到审问完再死,我不但能保你表妹一家飞黄腾达,还能做到替你父亲翻案,给他立衣冠冢,我甚至可以亲自去祭拜——这笔生意划算不划算?”
戴昶瞪圆了二目不敢眨一下,他两眼赤红,他怕他一眨眼就会渗出一淌血来。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呢?
任凭戴昶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有□□七十二变,只要他被人捏住了七寸就翻不了身,更何况他那么无能,他以为他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可他最终发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逐渐衰败的宋家还是比他强大得太多太多了。
宋懿柔声细语的在他耳边说:“识相一点,不要学你父亲,对我们都好,当年的苦头你应该已经吃足了。”
戴昶闭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呢?”
他当初怎么会瞎了眼受了那人的蛊惑,喜欢上他了呢?戴昶恨不得穿回去掐死自己。
偏宋懿还在他耳边不依不饶轻声细语地逼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戴昶没有立即回答,他紧抿着唇,但他知道答案在脱口前已经成了形,有些东西又飘渺又轻盈,而有些东西又污浊又沉重,他可以说“不”,做一回堂堂正正的烈士,可是呢?
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我同意。”
宋懿笑了一笑,正准备开口,忽听一阵敲门声,他想了想应当是之前吩咐厨房煎的药,他顶着一脸的花花绿绿去开了门,在下人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的接过了药又吩咐了声去拿外伤药,一回头就见戴昶已经十分自觉的端起饭碗吃起饭来。
宋懿本是怕他吃饭嫌干才炖的汤,此时看来汤打翻了也没事——戴昶一面扒饭一面流泪——没有声音,单只是流泪,眼泪都落到了饭碗里,将米给泡胀发了。
这到底是他喜欢的人,说不上心如刀绞,但心疼是肯定有的,宋懿摸了摸戴昶额头,见他似还是有些发烫,又见他已吃了一大碗,他知道戴昶的饭量,分明已有七分饱,偏还在毫无知觉的吃,宋懿忙将饭碗从他手里扯了回来。
戴昶眼睛赤红如血,不说话只冷淡的瞧着他,宋懿也不说话,恰逢下人将外伤药端来,他去取了,给戴昶的掌心小心上了药,包扎好,又哄着他将药喝干净了。
见戴昶皱着眉,他掂了块酸梅放到他唇边:“吃吗?”
戴昶瞥了他一眼,咽下去了。
吃完药宋懿还替戴昶掖了被角,细细嘱咐了一应事项,将一整套功夫做足,戴昶先不论,自己倒是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露出一个温情满满的微笑,轻快的走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宋懿甫一出门就见有下人期期艾艾的围上来,冲他讨好的笑了笑:“我家老爷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请宋公子见谅。”说着将一袋装了碎冰的牛皮袋递过去,让他敷伤口。
宋懿知道他的意思,且不说树倒猢狲散,光戴昶喜怒无常这一条就让他难以聚拢人心,更何况现在大势已去,趁早替自己做打算也没甚么不对。
宋懿这么想着,朝戴昶住处望了一眼,叹了口气,这才掂起牛皮袋,冲那人和风细雨地微笑道:“多谢。”
那人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又道:“宋公子,听闻程老、林老都醒了,现下请您过去。”
宋懿点点头:“我这就去。”
说着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一手还托着牛皮袋,敷在眉骨上防止它掉下来。
除了被打到的时候眉骨作痛,之后便麻木起来,直至把冰袋放上去的那瞬间,疼痛又呲牙咧嘴的涌了回来。
宋懿一声不吭,眉头也不曾皱一下,脚下更是生风,没一会儿就到了别院,一干人等都惊讶的瞅着他,他这才皱了皱眉,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些打量的眼神,他推门而入,就见邹仪刚巧替林熹诊完脉起身,见了宋懿也愣了一愣,旋即笑道:“真是巧,今天病人都凑在一起了,省得我四处跑。”
宋懿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企图辩解:“我这是……”
然而邹仪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已经拉他坐下,靠在床头的林老也发出了爽朗大笑。
邹仪给他清理了伤口上药,幸好宋懿嘴巴里的伤口并不重,他也没告诉邹仪,因而邹仪替他处理眉骨的时候能得闲说话。
宋懿道:“林老身子觉得如何?”
林熹笑道:“结结实实睡了一觉,觉着比以前更健壮了。”
宋懿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可惜还没尽兴就扯到了伤口,不由自主的“嘶”了一声,林熹扫了他一眼,从他的脸上得到了极大的欢愉。
处理完眉骨后,邹仪又将他掌心重新包扎了一遍,叮嘱了不得碰水等等,这才捋了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舒了口气。
宋懿探望完林熹便去了程严房内,顺带着将戴昶的身世之事也给问了一问,程严只道是舍弟遇害,顺藤摸瓜查到的,然而手头又没有确凿证据,只好藏在身边伺机而动。
他说得好听,要早能把这证据拿出来,北旷、李澜也未必会死,说到底不过是即想顾面子,又想顾里子,若非落到自己头上,他是万万不肯拿出来的。
然而面上功夫需得做全,他们你来我往,一派其乐融融之景,直至两人都说得口干舌燥,拿热茶水润了嗓子这才结束。
各怀鬼胎的一通闲聊耗时许久,天色又暗得早,宋懿叮嘱厨房开饭,自己回屋内换了套衣衫,之前那套沾了血迹,狼狈不堪。
他穿了件竹青的袍子,外头罩了芝麻黑的大氅,步履匆匆走向了厅堂。
他到的时候所有人都到了,连刚醒来的二位老先生也已落座,他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说甚么,只施了半礼道:“我来迟了。”说完便扭头去命人上菜。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
走到他身边的婢女一个趔趄,将凉拌鸡丝豆腐泼到了他的身上,万幸是凉拌菜,并没有烫伤人,然而这样也足够让婢女吓得够呛,立马跪下来,哆哆嗦嗦拿帕子替宋懿擦拭。
宋懿见她眼睛都熬红了,心里头那点儿微弱火气也就偃旗息鼓,柔声道:“不怪你,起来吧,我自己来。”
然而婢女恐是被戴昶吓惯了,一听这话反而哆嗦的更厉害,手头一时没有轻重,将宋懿腰间的玉佩给扯了下来。
也许是他今天出门系得匆忙,也许是那绦子料子不好,也许……总之就是被扯了下来。
不但被扯了下来,还咕噜噜的滚了两滚落在路中央。
宋懿愣了一愣,推开了婢女,自己走过去拾起来,先是看了看那玉蝉是否完好,这才将它攥到手心里。
却听耳畔有人惊讶的“咦”了一声,吴巍惊奇道:“宋兄不是宝贝得紧么,怎么换了绦带。”
宋懿不假思索答道:“忠泰眼花了罢,这就是之前的绿绦。”
话音刚落,他立马嗅到气氛古怪起来,宋懿蹙着眉,就见吴巍惊讶得张大了嘴,看了看他,忽的从怀中胡乱扯出个帕子来,隔着老远距离小心的指了一指:“你说说我手中的帕子,是甚么颜色?”
宋懿三番两次张了张嘴,最终吐出两个字:“柳绿。”
他甫一说完,就觉出许多道惊讶的目光,明晃晃刺在他脸上,宋懿不知为何心口跳了一跳,他看向婢女,那婢女张大了嘴巴,嗫嚅了半响才抖着嘴唇道:“宋公子……这帕子是嫩姜黄。”
宋懿愣了一愣,当即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处心积虑策划了一切,眼见伸手就能够到顶的时候,突然踩了个空,摔入了万丈深渊!
当初他刺死程肃,一时不察被程肃扯走了绿绦玉蝉,这玉蝉是戴昶当年送他的定情信物,万幸两人低调因而玉蝉样式普通,他知程严无孔不入,为防惹人耳目,特地先去玉器店买了个玉蝉,又命人去绸庄拣绦子做衣裳,当初他怎么想来着的——为防止让人瞧出端倪,得仿着之前买个同色——谁曾想在他的眼中黄绿是颠倒的!
旁人不是傻子,尤其是程严那老贼,他对于亲弟之死必然事无巨细的过问过,而程严对宋家又可谓是虎视眈眈,没有污水都要往宋家身上泼,就等露出个破绽,咬得宋家永世不得翻身!
若是他这绦子从头到尾都是绿色也就罢了,偏是半路换的颜色,不是心虚是甚么?
这一心虚,不是凶手又是甚么?
宋懿几乎要痛苦的哀嚎起来了,他掀开眼皮去看程严,就见那老不死的垂着脑袋在吹茶,显得气定神闲,察觉到宋懿的目光,回报一个和蔼的微笑,宋懿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砧板上的鱼,眼睁睁看着屠夫把自己开膛剖腹。
他觉得浑身发冷,牙齿打颤,花了好大的功夫去维持面部的表情,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诸位先用饭,我去换件衣裳。”
他保持着挺拔如松的脊梁出了门,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转角处停下来,忍不住大口喘气,外面的北风吹得他一阵哆嗦,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真是太巧了。
无论如何也太巧了,这是一种精致的巧合,精雕细琢过头了,就显得残忍。
宋懿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
程肃是程严之弟,过问巨细,而邹仪当时在案发现场,是他亲手把那黄绦玉蝉从程肃手里扒出来的,对这事更是一清二楚。
程严想得到,他自然也想得到。
他震惊的看向青毓的脸,青毓同他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神色,邹仪又想起了软禁戴昶当日他站在厅堂里,言之凿凿说“不”的模样,不禁凑到青毓耳边,小声问:“难道我们弄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他们见戴昶面相不善,先入为主,将那些蛛丝马迹都往戴昶头上套,熟不知正是着了引局人的道。
邹仪想到他确认戴昶是凶手的那日,是李澜老夫人遇害的当晚,就因见着了戴昶而隔日同宋懿说起宋懿却轻描淡写的否认了,他就自然的归为戴昶撒谎,之后宋懿送来下了毒的牛肉酥饼更是让他肯定了戴昶是凶手。
为甚么明明是宋懿送来的,他却不自觉的归咎于戴昶呢?
宋懿多么深谙人心之道,敢打着自己的幌子下毒,刚开始他们也曾怀疑过宋懿,不知不觉间却将他推到了从犯、包庇的一个被动位置,全然忘了他有可能才是真正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