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3)
青毓摇摇头道:“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我——”
他话尚未完,邹仪已一个箭步冲出去,眼看就要夺了菜刀,然而这和尚不知怎的却像条滑不溜秋的鱼,身形一晃就到了两步开外,邹仪面色不愉的回头,见他做西子捧心状,道:“好险好险,这刀这样锋利,一个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
邹仪道:“你到底拿我的菜刀要做甚么?”
青毓道:“你又要拿菜刀来做甚么?”
邹仪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拿回来哪里还需要理由。”
青毓摇摇头道:“不可不可,你心中有执念,给了你就成了屠刀,我可不能让你酿成大祸。”
邹仪冷笑:“哪里来的执念,求大师告知。”
青毓:“红烧肉的执念。”
邹仪:“……”
他干脆抱臂靠在门扉上,微笑道:“俗语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可不止给了你一滴水,如今兵荒马乱,大过年的都吃不上一顿肉,我给了你这样丰盛的恩,大师该怎么回报我?”
青毓未曾想敌人一声不吭的转变了招数,一时舌头打结,脑子在“以身相许”和“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中逡巡片刻,忽然眼角余光一闪,眉开眼笑地道:“对,我报恩呐,我这菜刀要来就是报恩的。”
邹仪:“嗯?”
青毓捋了捋抹布似的袖子道:“我来给你做饭呐!”
“你会做饭?”
“师兄你居然要做饭?!”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邹仪顺着声音和东山撞在了一块儿,东山的目光十分心虚的瑟缩了一下:“师兄做的饭菜滋味,相当的好。”
邹仪笑道:“那我拭目以待。”
邹仪抱臂看着青毓,似乎确实是有几手功夫的,没一会儿菜就出锅,一道酸辣白菜,一道蟹黄蛋,一道肉汤萝卜。
东山自告奋勇的拔了碗筷,添了米饭,还拉开椅子请邹仪入座,倒显得邹仪是座上宾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刚刚做饭的当儿邹仪在同东山讲话,没讲几句就发现东山真是个老实孩子,一眼能看到底,同那妖僧师兄风牛马不相及,真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青毓洗了手,一道坐下,十分自来熟的往邹仪碗里夹了块萝卜:“这萝卜吸光了肉汤,最是鲜美可口。”
邹仪道:“哦?”咬了一口,点了点头。
东山极高兴地道:“我没骗你吧,我师兄可会做饭了。”
邹仪凉凉道:“是,只是不知是谁吃光了肉,现下只能吃着萝卜就着肉汤忆本思源了。”
青毓摸了摸鼻子,招呼道:“吃饭,吃饭。”
吃完饭青毓指挥着东山去洗了碗,东山也就乐颠颠的去了。
邹仪烧了壶热茶,一边喝茶,一边看医书。这冬日天黑得早,不过一会儿外头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炭火烧得屋里暖洋洋的,也烧得人倦恹恹的,想同蛇一道去冬眠。
邹仪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打完以后状若十分惊奇地道:“咦,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东山面孔一僵:“那不然呢……”
邹仪道:“我又不是开慈善堂的,给你们这不知哪门子的佛祖供上一锅红烧肉已是极限,难道还要收留你们过夜不成。”
东山干巴巴地道:“可是外头正下着雪呢。”
他披着块油腻到成精的抹布,再仔细掰开了瞧瞧,才发现是件棉衣,并不厚,甚至可以说是薄得过分了,更不消说脚下那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还漏出一只乌黑的大脚趾。
和乞丐比起来也不逞多让。
邹仪心中了然,这和尚一看就是一路化缘来的,只可惜家家日子都紧巴巴的,这还是富甲地方呢,再偏些的已然是饿殍遍地了,哪里有闲食给他们吃。
思及至此,邹仪极温和的笑了一下:“干我何事。”
东山还想要说什么,青毓却把他拉走了,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双手合十,低声念叨了句什么,邹仪没有听清,但绝对不是“阿弥陀佛”,他抬眼望去,那秃驴的脸上没有笑容,神情肃穆,油灯的光跃在他的眉间居然冒出了一丝飘渺的仙气。
邹仪都来不及思量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就又转过身去离开了屋子。
邹仪又读了会儿书,这次却不是医书了,是个话本,讲得是相府千金同落魄书生的故事,正写到那千金小姐同书生相约柳树下,讨论起了私奔,一口一个“郎君”,一口一个“瑛娘”,那酸味仿佛一坛半月不洗的袜子水,满满一大缸,用厚棉被捂着,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待到看官打开之日,“哗”,扑面而来。
邹仪尽情的吸收着话本里的酸臭味,吸到再无可吸,才合上了书,掸掸被子睡觉。
邹仪廿岁,早该成家立业了,可他虽英俊得不可思议,却还是实打实的光棍一条,同城西头的乞丐小五一个水平。
因此他在捧足了恋爱的酸臭脚后,大晚上的,居然做起了春梦。
梦里他头上戴着束发暖玉冠,穿着石青缂丝袄,更是显得唇红齿白,美得小妾们都自惭形秽。
不错,邹仪梦见自己有一排的小妾,不知道有多少房,这不要紧,总归是越多越好的,小妾们一个个都在笑,一边笑还一边同他招手:“相公,来抓我们呀。”
邹仪正预备扑上去,却被摁住,其中一个给他眼睛上缠了软布,于是他两眼抓黑的玩捉迷藏,这么多人,到处都是笑声,到处都是脂粉香,好像随时都能够着人,可他伸手捞了一捞,却什么也没捞着。
莺燕们银铃般的笑声在暖阁里回响,邹仪急了,抓来抓去,可姑娘们的衣服都滑溜溜的,只摸上个边角就逃开了,邹仪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猛地一回头,一把把人抱了个满怀,怀里的美人嘤咛一声,邹仪满心欢喜的摘下眼罩,看见了青毓。
青毓见他醒了,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
邹仪沉默一瞬,张嘴就要喊,被青毓眼疾手快的捂住了。
青毓压低嗓子道:“祖宗,别喊,您老可真能招人,都招了些甚么妖魔鬼怪啊。”
邹仪反问:“甚么?”
青毓道:“我刚刚在外面瞧见有人直冲你的屋子来,怕是你有危险。”
邹仪笑道:“我太太平平活了这么久,怎么你一来就有人要来杀我?切莫诓我,只怕人家是冲着你来的吧。”
青毓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神色一变,一脚把他踹到床下,嘱咐他:“躲在下面别出来。”自己盖上棉被,侧卧着睡觉。
邹仪刚刚从温柔乡的梦里醒来,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脚踹到了地下,虽不怎么冷,但实在是硬,硌得他心都疼了,他幽幽吐了口气,就在吐完气的下一秒,异变徒生!
有人悄无声息地开了窗,几步便到了床前,那人浑身漆黑,唯有手中的匕首闪着雪白的光,只见那光倏地一闪直指咽喉,青毓却猛地伸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来人大惊,然后不等他惊呼出声,青毓朝着他手腕轻轻一敲,竟把匕首给震了下来!
同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借力将两人位置互调,一把把来人甩到了床上,那人抬腿欲蹬,他侧身躲过,抄起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血浸透了大花棉被,待那人死透了,青毓才从床上倒吊着脑袋说:“出来吧。”
邹仪对那电光石火间的交手全然不知,直到爬起来见了尸体才怔了怔,他那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不笑了,却还是弯着,这时一些更深的东西流露出来,仿佛一把雪亮的弯刀,寒气逼人。
他肃声问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青毓张口欲答,然而这时东山推门进来,道:“师兄,院子里的那个也放倒了。”
青毓点点头,这才把目光投向邹仪。
大晚上的,他的眼睛黑得吓人也亮得吓人。
他说:“你就这么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则悄咪咪的好消息,昨天把 死而后生 的广播剧授权给了,如果顺利的话,会有广播剧可以听哒(๑>؂<๑)
第4章 第四章
邹仪面孔剧烈的扭曲了一瞬。
他长得俊俏,更是眼含桃花未语三分笑,面相十分讨人喜欢,然而俊则俊矣,当面孔扭曲的刹那就像一潭风平浪静的水掀起了波澜,露出了水底的污泥。
——只平白叫人觉得可怖。
东山被他吓了一大跳,迟来的问候卡在嗓子眼里,青毓抛下了惊雷自己却没事人似的去点油灯,全然不管躺在床上的死人。
他点了几下没点着,邹仪走到他身边去替他点了。青毓看着他被照亮的侧脸,乌黑睫毛是惟一的阴影,邹仪垂着眼抿着唇,无端的透出几分冷相来。
这冷还同普通的冷不同,普通的冷是冰天雪地的一片,冷到骨子里,邹仪也是冷,但倘若极努力的嗅了,就能闻到一丝暗香,拨开那片雪,底下藏着一朵梅花。
青毓细细端详他的面庞,瞧见他发白的嘴唇,这才想起人家是被他一脚踹下床的,还穿着单衣,于是把目光转向床边,可他放着的外衣也溅上了血,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邹仪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自己的外衣,也不生气,又去寻了件干净的披上。
青毓干巴巴地道:“事出危急,多有得罪,望海量。”
邹仪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一时两人沉默不语,东山干站着更是尴尬,青毓干脆指挥他去熬碗姜汤喝,邹仪想拦却没拦住,不由得笑道:“怎么对我家的厨房比我还了解。”
他本意是缓和气氛,青毓却没有接话,他只得叹了口气,另起了一个话头。
“到底来找我做甚么?”
“我来救你。”
青毓看着他,他只是微笑,青毓复又垂下眼睑道:“你不信。”
“我不信。”
青毓道:“他不要你了,把你当做弃子,你就真的心甘情愿的洗好脖子等着?”他嗤笑一声,“我真不明白,你都看出来了,为甚么不逃,还是对方貌美如花,你色迷心窍了?”
邹仪翻了白眼回敬。
青毓笑嘻嘻地道:“哦对,你怎会色迷心窍,只会财迷心窍。”
邹仪看上去十分想打人,幸好这时东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了,他甫一进来就对着邹仪大惊小怪:“咦,邹大夫你看出来了有人要杀你?!你半点武功都无,怎么看出来的?”
半点武功都无的邹仪:“……”
青毓道:“都说财不外露,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邹神医替贵人诊脉,且向来心黑,那么多钱难道就没有宵小动过歪脑筋吗?恐怕他们早被邹神医身边的高手教训过,因此只能眼馋。”说完还要朝心黑的邹神医笑笑:“是不是?”
邹仪:“……是。”
打开话匣子之后就方便多了,邹仪道:“我身边有两位神出鬼没的高手,是以前替贵人诊脉得的,可今日家中遭窃,我更是被绑,命悬一线,他们也不曾出现过。
绑我的人估量也只有粗浅功夫,是决计打不过那二位的,况且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是他们自己得了令撤了。
本是预计今晚来个刺客,不沾他们的手将我除干净,可惜有个见钱眼开的老东西,刚给我银票就反悔,这才叫我知晓。”
“所以呢,”青毓已趁着他说话的当儿把姜汤喝了个底朝天,这时用手肘托着下巴瞧他,“贵人的恩恩怨怨同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