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39)
他看着这个两袖清风,一心扑在谋逆通敌上呕心沥血的男人,突然觉得十分好笑。
他一辈子兢兢业业遵守着先师的: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熟不知自己早被情仇囹圄从头到脚套了个彻底。
偏偏他恨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恨,还得扯个正义的虎皮做大旗,这才敢放纵心底腌臜,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反复的宽慰自己,自己是为了千秋大业,为了追求人人生而平等。哪怕转眼间就将人划分了个三六九等。
方旌冷眼看着他,嘲笑道:“严大人的命是命,谷城这数千城民的命就不是命了?顾大人您的先师就是这样教诲您的?”
此时顾秋已经冷静下来,大概觉得方旌同谷城的其他人一样无可救药,不由得闭上了眼,不去看那污秽皮囊:“为了大义,总要有所牺牲,谷城不肯内改,就由棋城来改,总得来说还是走上了康庄大道,这难道不好吗?”
虽是疑问句,语调却是肯定的。
这就是你罔顾人命,自以为道义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可以眼睁睁看着谷城生灵涂炭,饿殍遍地的理由么?
这就是你忽视那些百姓如何挣扎着向上生活,将他们轻而易举归为为了大义而该死的暴民的理由么?
方旌张了张口,却突然觉得疲惫,他看着男人熟悉的眉眼,依稀中还是他初见时明亮的模样,他就觉得深深的疲惫。
他嚯的站起来,低声道:“够了,我看你疯得差不多,跟你理论的我也疯得差不多,顾秋,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撇下他快步离开了。
方旌出了牢门,正是夏风和煦。
刚刚下过一场倾盆的雷雨,雨逼退了夏季的闷热,风中带着凉爽,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他只稍稍抬头,就能看见一顶火红圆日从灰蒙蒙的云中撕开,抛下逼人金光。
端的是光芒万丈。
他在门口只一驻足,门口的小役就凑到他身旁笑道:“方大人正赶上巧,年度大会的结果出来了,城主连任,恭喜了。您瞧,这老天爷也高兴得停了雨。”
方旌扯了扯嘴角微笑,却不接那个喜庆话头,只道:“这几天闷得慌,下场雨正合适。”
说完又从袖口掏了些散碎银子:“我今儿个高兴,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也等放了衙买两壶酒高兴高兴。”
那小役忙不迭的谢过,鞠躬完毕,就见方旌已经踱步踱远了。
方旌回了府,正赶上下人通报邹仪青毓来访,照理来说他巴不得见邹公子,然而现下疲乏得很,两句话就打发了。
之后几日他都伏在府里不出,对上用的理由是“闭门自省”,城主正忙于摆平兵部,并不来管他,然而方老爷子却看不过去了。
审问初时是方旌,但方旌为自证清白请命,顾秋便由旁人经手,将他的同党都挖了个干净。
那日说是去抄顾秋家底,因之前他入狱已经被抄过一次,他又穷得很,第二次实在抄不出甚么,来得人也不多,唯有方老爷子却强硬得逼方旌跟去。
方老爷子道:“这人污蔑城主通敌,他本身又是户部骨干,恐怕房内藏了甚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城主虽不说,你也要替他盯紧一些,整日窝在家里像甚么样子!”
方旌虽觉得这老东西昏了头,然而到底抵不过老爷子的唠叨,不情不愿去了。
顾秋确实是贫寒得很,想来是每日省吃俭用的俸禄都投到造反里去了。
他百无聊赖坐了一上午,从那穷鬼的屋内刨来一罐其苦无比的茶叶,自己用铜壶热了水泡了,勉强喝着提神,不叫自己睡着。
然而茶水很快就见了底,他昨夜睡得浅,又坐在树荫下,正是凉风习习,离了茶水没一会儿便入了眠。
还是被搜查之人吵醒的,一帮人神色严肃的告诉他,在顾秋的卧房里找到了暗格。
方旌神色一凛。
居然真的有暗格!
他随着他们入了卧房,见到桌中央摆着一个已然积灰半寸厚的木盒,木盒上落了把沉重的大锁。
一群人不敢动手,请示方旌,方旌见这盒子保护的这样好,也不敢轻举妄动,忙命人去喊谷城里最会撬锁的锁匠,又命人喊来谷城技艺高超的大夫,验验看上面是否藏了毒。
为这事又折腾了一个下午,三五名老道大夫挤在一起,确认了又确认,告诉方旌:此盒无毒。锁匠也小心翼翼将锁完好无损的打开了,他这才隔着帕子,轻手轻脚的打开。
那盒子里面珍而重之的放了一摞书。
他草草一看,竟都是方旌先师陈业的书,也不知他收藏了多久,几乎是把他的书都收齐了,每一本都旧得出奇,也干净得出奇,一点儿边角发翘都没有。
方旌随手拿起一本,一翻,却翻出一张夹带的纸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瞥见那上面的字却久久的愣住了。
那是一张发黄的宣纸。
少年人用稚气但有力的笔劲写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横渠四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一旁的手下见方旌久久的发愣,以为是瞧见了甚么要紧书文,忙伸长脖子去看,然而横看竖看都不曾看出甚么,便纳闷地对方旌道:“方大人,怎么了?”
方旌听了这一声才回神,重重的一眨眼皮,将脸上的神色莫测抹去,起身冲那人微笑道:“无事,你将这些书交予刑部吧,连带盒子一起,小心些。”
那人本就是刑部派来的,只因方旌比他官职大而不敢吭声,这下听罢怕他反悔,即刻抱起盒子就快步走了出去。
方旌吩咐了一应人下去干活,再仔细检查一遍,他自己倒是乐得清闲,去重新烧了一壶开水,重新填了些苦得嘴巴发麻的茶叶,将一整壶都咕噜喝了。
第二日,方旌便复了职。
方老爷子自然是极高兴的,因方家嫡系就他一根独苗,偏偏他也争气,年纪轻轻就做了户部的员外郎,手握户部精兵。
方旌为之前几日的任性写了一封长长的罪己书,涕零之辞溢于言表,那还是方老爷子瞧过草稿以后亲自替他润色的,他见这次户部一下子两名股肱落马,而兵部也伤得不轻,此时正是城主反扑急需用人之时,必然会提拔方旌的。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调职令。
命方旌为刑部正五品郎中。
刑部?
虽说从五品到正五品确实是升职了,可是居然是刑部?
刑部是个在户兵两大部中夹缝求生的部门,又是阴森森的,无甚么油水可捞,比礼部还不如。
方老爷子当时听了就险些惊得中风,后来命人一打听,居然是他那宝贝儿子自己提出来的,城主也十分诧异,再三挽留,可他去意已绝,便只好放了手。
这下方老爷子气得一阵阵胸闷,险些撒手人寰,待反应过来就气急,闯到方旌的院子里就要把他提到祠堂前,打断逆子狗腿。
然而方旌早有准备,在调职令颁下来的那天就打包去了刑部,并且在刑部附近的客栈租了房,凡是方老爷子来见他就推脱是公事繁忙,或是外出不在,躲得甚是辛苦。
方旌作为个天降的头头,其实甚么也不懂,于是便主动提出来整理卷宗。
这是个可有可无的活儿,再加上六十年前民众反抗时义愤填膺,烧了不少前朝的史料,现下整理起来也有些困难,众人自然乐得有人揽麻烦,也就随得他去。
对于方旌来说,这倒是挺新奇的。他小时候不太爱看书,进户部也是走了自家的关系,现在却每日对着佶屈聱牙的史料进行精炼,被迫的精通了学识。
想来也是好笑,倒像是轮回似的,当初他十分庆幸自家实力丰厚,自己作为独苗能少挨读书的苦,然而兜兜转转下来,还是把那些书一个不落的啃了一遍。
那日他正匆匆接过司务递来的油角,提着早饭就准备入书库,却见那些同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对着报纸指指点点,他好奇的走过去一瞥,见着了邹仪和青毓的名字。
笔帖式道:“这官报怎像那些花边小报似的,登个这么玩意儿?居然谷坛投票还真将人给放了。”
司务道:“我倒觉得没甚么,本来这外乡人就不习惯,之前对于外乡人是否禁浴的法案两者票数也接近得很,现下人家帮了好大一个忙,救那和尚一命又如何?”
笔帖式道:“这倒也是,只不过瞧着像话本小报,觉得荒唐罢了。”
司务摆摆手笑道:“荒唐?这近日里荒唐的事儿还少吗?户部的左侍郎顾秋,满城皆知其清廉爱民,却不曾想是那棋城的内贼,居然还叫他做到左侍郎的高位,也是……”
后面的话就不可说了,他摇了摇头,一抬头却瞥见方旌直勾勾瞧着他,兀地想起方旌是从户部调过来的,审顾秋的案子也经了他的手,心下不禁一跳,忙责怪起自己口无遮拦,却见方旌神态自若的走过来,端起来一碗豆腐脑:“刚忘了,这早饭不吃些汤水,难咽得很。”
司务汗涔涔的点头应和,一边应和一边谄笑道:“这豆腐脑可合大人的心意?大人若是满意,我明个儿还替您带。”
方旌便道了谢头也不回的入了书库,待他关上门,这才叫在场的几人松了口气。
方旌在桌上一角快速吃了早饭,收拾了下正准备研墨,忽然发现自己袖口沾了少许墨汁,并不浓,但被袖子一带糊了一片,瞧上去脏兮兮的不甚体面。
他静静瞧了会儿自己的袖口,突然低声笑起来。
他不过是突然想起了顾秋的模样,也是这样体面,而他穿着双面绣的衣裳,风风光光。
陈业没了,有顾秋。
顾秋没了,有方旌。
总得有人求索下去。
顺着历史的车辙,在黑暗的泥沼之中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他忙活了一个上午,用完午膳正在看报纸,却见有人递了帖子,打开不出所料的是邹仪他们拜访。
这三人在谷城正是风头盛时,方旌不便同他们明面扯上关系,便命人递了回信,约在他下榻的客栈。
方老爷子虽然气得跳脚但万幸没有断了儿子的财路,方旌大手笔的包了顶好的雅间,本还要请他们吃顿饭,但三人执意不肯,便退而求其次请几人喝了茶。
东山在牢里折腾了许久,但并没有如何亏待他,因而洗了澡换了衣裳居然看上去白白胖胖的,脸色不差。
青毓从见到方旌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乌龟王八蛋,但他到底兑现了诺言放了东山,所以还是捏着鼻子同他道了谢。
方旌似笑非笑道:“大师这是哪儿的话,这本是我分内事,您这样说倒叫我折寿了。”
青毓见他得了便宜卖乖,终于按捺不住翻了个精巧白眼,冷哼一声。
东山不知道他们两人这样不对付,刚刚出狱,觉得呼吸的空气都弥漫着自由的香气,对方旌那可真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就差拿他裤脚管擦鼻涕了。见状忙暗自扯青毓袖子,殊不知他自以为是暗自,实际一桌人都瞧见了。
青毓把眼皮翻下来,冷冷的在那只白胖猪蹄上逡巡了片刻,不耐烦的一咋舌,最终还是端正了坐姿。
邹仪见状,便给青毓沏了杯茶,又起身给方旌添了一杯,笑道:“总要多谢方大人,我们两个升斗小民又哪里懂得朝堂之事,能不添乱已是万幸,也亏得方大人宽厚将我们的蝉翼小功记在心里。”
方旌美滋滋的喝了邹仪亲手倒的茶,见着那双弯如月牙的桃花眼,只觉茶里掺了蜜水似的甜,忙笑道:“邹公子怎同我这样客气,倒显得生疏了。二位的大恩,不消说我,即便是城主大人也记在心里的。”
过了片刻,他又想起甚么:“三位瞧着也不像是做生意,这海上日子艰苦,几位出海是做甚么的?”
东山一缩肚子,一挺脖子,一本正经道:“我们是去蓬莱求经的。”
方旌似是吃了一惊,却没说甚么,只道:“那三位不日就要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