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56)
不错,当时是她头脑一热便说了这样的话,后来那客人转投其他的客栈,她想着衙门再怎么查也不见得会查到其他客栈身上,谁料到他们这样神通广大,竟似只饿狗,哪里有点儿食物的渣刨地三尺也给挖出来。
陈捕头道:“现下徐小姐还有甚么话要说?”
徐鑫抬头,咬了咬牙,半响方道:“是,我是做了假证,那时候我躲在厢房里,可是我听到的两声惨叫却是句句属实,若是我有一字扯谎,便叫我千人骑万人踏,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虽说怪力乱神的事已经被禁了几年,可也不过几年而已,哪里比得上千百年扎根在心里的信念,到现在发誓仍旧被看做是确凿诚信的一部分。
她的誓这般狠毒,在场的人不由得都蹙眉,连波澜不惊的丁玮都将目光投向她,不知道是不是蒋钰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好像叹了口气。
丁玮慢吞吞的开了口:“鑫鑫,你不必为了掩护我到这个地步。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来自首也正是因我心中不安,我这几日做梦时常梦到先生向我索命。”
徐鑫的面具绷不住了,龟裂成了好几块儿,她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心却冻得邦邦硬。
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恶毒呢?他怎么能这么利用我的爱?他怎么能利用我的喜欢,去掩护他喜欢的人到这个地步?!
他真是个畜生!
陈捕头微笑着,两条眼缝里射出两道贼亮的光:“且慢,丁先生,你刚刚说徐小姐是为了掩护你,这是怎么回事?”
丁玮顿了顿,垂下脑袋低声道:“我前段时间手头拮据,便在街上四处游荡,忽然见着老师,他还同我打了招呼,我瞥见他荷包鼓鼓便尾随他入了客栈,要了间隔间厢房,等着动手。
我第一次预备动手的时候听见苏兰的说话声,之后又听见惨叫,想要出门看时见着鑫鑫从对面探头出来;当时我就知不好,恐怕她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捱到苏兰走了,我顺着窗户爬进去将老师刺死,将钱财搜刮,这时却听见有店小二敲门问是否要热水,我模仿着老师的声音同他说‘不必’,随后我便逃了,这之后不曾看到鑫鑫,可估摸着她应当是听出了我的声音。”
是,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徐鑫爱慕丁玮,路人皆知,瞧见自己的心上人做出这样的事,替他遮掩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
徐鑫瞪得呲目欲裂,就听丁玮不紧不慢继续说:“我之后又在路上闲逛,做了回扒手,还被人捉住闹到过衙门,”他说到这微微笑了一笑,“诸位应当记得我才对。”
陈捕头插话道:“那你怎么现在又来了?”
丁玮道:“老师于我有恩,不因我爹的事而生出甚么偏见,我却见财起意杀了他,自杀了他那日我便开始每天晚上都做梦,实在是寝食难安,不如坦白的好。”
徐鑫当场大怒:“胡说八道!你喜欢苏兰所以替她顶罪罢了!我敢发誓,你敢拿甚么发誓?!”
甫一说完她就后悔了,丁玮能为苏兰顶罪去死,又怎会怕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
只见丁玮举起手来,一字一顿极其认真道:“我敢。若是我有一字虚言,就让我千人骑万人踏——”
“够了!”
徐鑫赤红着眼睛喊停了他的话。
她有那么一瞬间真是恨他,恨不得将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皮给撕个粉碎。
然而她只是稍稍有动作,小臂肌肉鼓起,那些捕快就眼疾手快的将她牢牢摁在桌上,她仇恨地看着丁玮,想自他面皮上盯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失败了,那面皮简直完美无缺。
她低声道:“你和苏兰是情人关系,你有动机,谁知道是不是她哄得你替她杀人呢。”
丁玮道:“谁说我同她是情人关系?”
陈捕头皱着眉在他脸上逡巡,他却飞快的将在场的人扫了个遍:“你听谁说的?是谁乱嚼舌根?”又放软语气道,“鑫鑫,我知你心思,可是拉无辜人下水,未免有失厚道,我既走错一步,万不可再错下去。”
这番话说得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多熨帖有多熨帖,要多合乎情理就有多合乎情理。
可是我偏不,徐鑫咬牙切齿地想,凭甚么苏兰这样好命,能借着旁人的爱逍遥法外,我又凭甚么要见着心尖上的人为别人呕心沥血、舍生忘死?
我偏不。徐鑫想。我偏不!
想到这她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的微笑道:“是捕头告诉我的,官爷,是不是?”
陈捕头点了点头。
丁玮面孔微不可闻的僵了一僵,笑道:“怎么可能,分明是莫须有的事,官爷从哪儿的旁门左道听说的?”
陈捕头至始至终都在微笑,只静静听着两人辩驳,这下非他出马不可了他才开口,声音一团和气,好像在宽敞明亮的酒馆里吆喝上酒菜。
“我也是小钰汇报上来的,小钰,你是亲眼见着的还是听人报上来的?”
蒋钰顿了一顿,发觉上司虽语调温和眼中却带刺,她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实话实话:“听人报上来的。”
“消息可靠?”
“消息可靠。”
陈捕头把头转回来:“我信我的手下,她既然说可靠,那必然是可靠的。”
丁玮却道:“凑巧,蒋小姐是我同窗,非我刻意贬低,只是她不过入行一年而这捕快的活又惯是同人斗智斗勇的,会被狡诈女干人蒙骗也说不定。”
陈捕头似笑非笑听完了,去看蒋钰脸色,蒋钰垂着脑袋瞧自己的鞋尖,他不禁笑了起来:“瞧瞧你说的,把咱们衙门的一枝花给说不高兴了,小钰,抬起头来,这么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怎么行,这样吧,你把证人带来,让在场的几位老前辈替你把把关,说他个心服口服,好不好?”
蒋钰张嘴欲言,徐鑫却抢了白:“既然如此不如把苏兰也请过来,我们在这儿替她争了半天,正主连个脸都不露,岂不是扫兴得很?”
丁玮想说话,然而思及两人这时候并没甚么关系,现下帮忙只会往身上招腥,便闭了嘴继续装石像。
陈捕头不说话,显然是默许。
蒋钰领了命便要出门,她一边走一边不知怎地心跳得十分的快,这场审讯审了许久却像是小孩子斗嘴,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她一直觉得陈捕头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怎么会任凭两人胡闹。
这么想着,她在推开门的刹那回头看了一眼。
就一眼。
光从门外倾泻进来,审讯室选地的时候就选了个阴暗角落,哪怕点了灯也暗怵怵的,这时大把明媚阳光从门外闯进来,刺的人忍不住眯起了眼。
蒋钰看着眯起眼的陈捕头,突然想起了在稻田里对着肥美青蛙眯起眼的蝮蛇。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突然寒毛竖起。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用意她全明白了。
陈捕头是何等人物,油滑如泥鳅攥都攥不住,他会看不出丁玮有问题?
他放任两人争吵,一是让两人争吵间情绪激动,多曝露些现场细节;二是丁玮在包庇苏兰,然而他们手头没有甚么证据,冒冒然没法把人带来,现下顺水推舟正能让她来对峙。
还有一层,陈捕头除了明面上的手下,还有不知多少的暗线,她私下查案的事恐怕他早就知晓,邹仪他们给出的线索有几分真假他也需要亲眼见了掂量掂量。
蒋钰并不傻,只是家境优厚,因而显得璞玉般天真,现下被世情棱角一打磨,立马显出她的心思缜密来。
她关了门,心里头想得通透,面上却没甚么表情,只回头同同僚交代一句,分头一起去请人。
她去找的是邹仪。虽然之前见识到了邹仪的冰冷眼神,可架不住他长相占便宜,同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好似一窝携了蜜的风,将人吹得晕头转向。
邹仪跟在她身后,蒋钰一面分神看他,一面思量着兰娘的事。
要说兰娘杀人她决计不会信,可她也清楚的察觉到兰娘有事瞒着她,不止兰娘,邹仪他们眉间也有郁色,这就像是在浓雾中前行,叫人十分不安。
她知道兰娘的嘴牢如蚌壳,根本撬不开,因而决定朝邹仪打探。
她想了想,想不出甚么开场白,干脆单刀直入道:“邹大夫,我记得案发当鬮你也在场,那日情况到底怎样?”
邹仪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在楼下,也不曾目睹,知晓的线索都已告予你了。”
蒋钰便不再追问了。他们抄的是小路,前方正是垂地杨柳,那柳树不知活了多久,树干有一成年男子拥抱粗,杈桠空前繁茂,夏天叶子长势也好,远看真像一条翠绿瀑布。
蒋钰快走几步,率先一掀柳条走了过去,邹仪心下纳罕她不绕路,便也跟着一同走进,里头端得是天花乱坠,邹仪尚未反应过来突然觉得手腕一紧,蒋钰把他拉了过来,抬头直直的逼视他:“你们都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到底发生了甚么?”
邹仪正想开口扯谎,却见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还是和初识一样水蜜桃般水灵,唯独内里不再柔软,敛出一丝匕首的光。
邹仪愣了愣,心下叹了口气。
就听蒋钰道:“今在柳树下的话,不论你说甚么,我权当听过就忘,绝不会说出去。但我要知道真相,”她抬着头,倔强道,“我是捕快,是兰娘的好姊妹,我有资格、有权利知道真相。”
邹仪长长的叹了口气。
蒋钰紧张的抿着唇看他,他却突然轻笑了一声:“蒋小姐,松手吧,我说了就是。”
蒋钰犹犹豫豫放了手,就在放手的一刹那邹仪却反捉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飞快写下了三个字。
蒋钰浑身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他,邹仪却别过眼去,眼中有怜悯神色。
蒋钰到底是女儿家,听罢便想哭,但因之前几天哭狠了,流不出太多泪,只挤出一点儿泪珠子无声无息的往下流。
这让她的满腔愤懑难以发泄,她突然回头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了树干,歪头咬住了粗糙的树皮,如狼似虎的嚼了好几块往口中咽。
陈捕头坐在审讯室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佛珠,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看上去极度不耐烦。
他心里头想着,哪怕蒋钰是关系户她回来之后也要把她骂得亲娘都不认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旁人早到了,都等了多久了!
他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忍不住指了个人:“你给我去看看她到底跑哪儿去了!”
说罢便听脚步声响起,邹仪和蒋钰来了。
陈捕头的满腔怒火在见到蒋钰的刹那就熄了,丢个火星子都燃不起来。
因为蒋钰实在是狼狈,发髻潦草,衣衫沾土,眼眶血红,面孔更是白的吓人,活脱脱一个鬼,还是被道士驱得马上就魂飞魄散的鬼。
陈捕头看了眼神色平静、衣冠整齐的邹仪,压低声音问:“发生了甚么?”
蒋钰只摇了摇头。
陈捕头:“要么你先下去休息会儿?”
蒋钰还是摇头:“不必,让我旁听罢。”
见蒋钰态度坚决他便不再坚持,神色一凛开始了新一轮的审讯。
先是让邹仪他们作证。
陈捕头问:“三人当日见苏兰和丁玮为情人关系,可确定,可有看错可能?”
青毓道:“不可能。那时兰姑娘……苏兰正依偎着丁玮,两人言谈举止亲密,被我们撞见后还曾恳请我们保密,绝不会错。”
话音刚落,兰娘还没说甚么,丁玮却已经变了脸色:“几位是何居心要污蔑一弱女子,仵作作证老师是被男子所杀,我也已投案自首,何必再凭空污人清白!”
徐鑫冷笑了一声:“之前在那儿装聋作哑,怎么?人只说一句你就激动得要顶回去十句,心虚了么?人是你杀的,可主谋是她,真不晓得她给你灌了甚么迷魂汤让你代她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