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67)
柳寒烟身下的地面被剑气劈裂,狭窄的地缝下,是深渊,在她落入其中后迅速闭拢,再度恢复成最初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时间极短,可是在地裂那一刹那,长离看到了下面翻腾的火光。
远方似乎传来震怒之音。
为了抵御那冲撞而来的动荡灵气,长离耗尽最后一点精力,飞剑缓缓落下,漆黑的眼眸映出深不见底的血色。
没有一寸完好之地,那是战号未息的古战场,是多年后的埋骨之地。
是吞噬一切的沼泽。
落入其中,激起的波澜,皆为血海之花。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风声,还是草木声,亦或是妖兽嘶吼,藏匿于暗处的人已离开,此处,只有她一人。
恍惚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同样是错觉吧,她如此想,飞剑歪歪斜斜先行落下,尖端扎入了血土中。
在她的足尖即将触及那肆意流淌的鲜血时,身子忽地一轻。
血色与腥臭之气迅速远去,她被缠上腰间的力道扯离了地面。
那是什么人的手臂。
她跌坐在飞剑上,微仰的视线对上一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
“怎么不理我。”钟明烛皱眉打量着她,很快舒展出笑意,手拂过她脸庞与手臂,浅青色的灵光拭去了血迹以及那些细小的伤口。
随后,她听到钟明烛“咦”了一声,接着飞剑降落很快又升起。
玉牒被挂回她腰间,钟明烛将一团隐约能看出原本纯白毛色的东西丢了出去,小声抱怨起来:
“那只貂的毛皮挺好的,可惜被割了个大口子。”
第46章
水雾自香炉中缓缓吐出, 那是混合了七味灵药的熏香, 淡淡的药香占据了屋中每一个角落, 勾勒出令人昏沉的安宁气息。
白衣女子端坐于榻上, 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缓慢的吐息微颤, 仿若雨露后停于枝头振翅待飞的翼蝶, 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仅以发带束起的青丝顺着挺直的脊背流泻而下,最后于起伏不定的布料上蜿蜒, 黑与白,交融于一处, 却又那般泾渭分明。
塌外布置了疗伤结界, 青光缭绕,飞星点点,丝丝缕缕灵气绵绵不断没入女子体内,她脸上却始终未见丝毫血色,连唇色都仅仅留下淡淡的粉, 苍白得好似尚未上釉色的人偶。
钟明烛托着下巴, 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叩着边几,目光在这不大不小的居室内流连,看过头顶结实的楠木悬梁, 看过香炉前端栩栩如生兽首浮雕,又看过脚下随烛光摇曳的影子,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角落, 连木料上有几圈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最终,略浅的眼眸中倒映出长离平静的面容。
每一次,漫无边际游走的视线最终总会定格在同一处,仿佛那里就是尽头。
分明是与记忆分毫不差的容颜,信手就能勾勒出一模一样轮廓,可就是觉得,比之亲眼所见,那些只是一团模糊的墨。
仅仅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伤已经愈合,连一丝影子都寻不到,可每每想及,钟明烛眼中总会浮现出一丝难抑的狠辣。
长离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是灵力耗损极其严重——她耗光了所有灵力,也许还包括体力以及精力,若非被钟明烛扯上飞剑,她只能任凭自己跌入那摊血污中,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物什。她却是全然不在意的,哪怕是以最狼狈的姿态摔入尘埃,那双漆黑的眸中都无星点波澜。
在揽住长离的那一瞬,钟明烛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知道长离还活着,有体温,有心跳,有呼吸,元婴无丝毫损毁,但钟明烛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揽住的是个死人。
他们怎么敢!
这是洪水般席卷而至、毫不留情占据头脑每一寸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只是一个指代,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偶然也好,刻意也罢,也许是一人无心所为,也许是十人密谋而至,也许牵扯到成千上百——无论是谁。
那一瞬的滔天怒火中,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她扶着那道被鲜血染红的素白身影,深深看入那抹好似空无一物的漆黑。
而后,眉头舒展,在莫名的如释重负中勾起嘴角。
在那片本应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中,她看到了光。
虽转瞬即逝,但足以证明——那日所见,并非虚影。
那是在意,是牵绊,是唯一的暖。
轻叩的指节愈发缓慢,最终停住,她眯了眯眼,因眸色缘故稍显薄凉的眼底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愉快的情绪。
长离调养了几天,她就在这屋中待了几天。
起初只是缥缈一线的想法,随着屋中轻微的呼吸,愈发清晰,到最后成为确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那会成为什么。
“长离——”常年流连于心中的字,在日积月累中变得愈发熟稔,珠玉似的自舌尖滚落。
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为什么太师父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她已经从丁灵云那听说过其中缘由,她只是随便找些话题好让那个寡言至极的长离仙子开口说话。长离则以平板单调的声音回道:“不知道。”
连丁灵云这远在云中城的少女都能说出个所以然的事,她自己却不知道,钟明烛怔了一怔,而后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凤者,百鸟之首,栖于梧,又名长离,而凤又属火,长离这二字生来就代表了熊熊烈焰。可这白衣女子身上,莫说是火,便是连一丝一毫暖意都寻不着,就是被冷水浇了三天三夜的柴堆都要比她来得更暖一些,那时钟明烛觉得长离这个名字像个笑话。
而今她终于窥见了那星点的火光。她觉得有趣,而且动人。
她忍不住再次念出那两个令心尖发痒发烫的字:“长、离——”
“……你应该喊我师父。”仿佛多年未曾听闻的嗓音自不远处响起,起初极轻宛若含糊不清的低喃,而后渐渐明晰,变成毫无波折的直线。
钟明烛被那声音牵着抬起头,看进那双坦诚到毫无遮掩的黑眸中,稍稍偏了偏头,而后,轻快的笑声自喉间溢出,停止许久的指节再次叩起边几,一下一下,与长离睫毛颤动的步调合拍。
柳寒烟不知所踪,叶沉舟还身陷困境,那一谷尸骸触目惊心。
太多太多的谜团就在咫尺之畔。
找到长离后,她一个字都没说就合上眼开始调息,龙田鲤有急事先行离去,余下的人一筹莫展,只能耐心等长离醒来。
如今长离清醒,钟明烛应该马上去通知其他人——在必要的嘘寒问暖后,尽快问清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考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钟明烛偏偏坐在那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出去找人的打算,也没有什么殷切问候。
“灵力是否已经恢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一个字都没有。
她就这么轻叩着指节,来来回回打量着长离,眼中笑意蔓延。
那些事迫在眉睫,那又如何呢?
她安然无恙,长离安然无恙,其他的便都是能暂且搁置于一边的小事。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她笑盈盈道,话音刚落便见长离眸中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先一步给出答案,“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天一宗门规赏罚分明,像这般出口不敬,需手磨青石十块,刻师门戒律十遍,并在所属峰头扫地三年。
“为何。”长离问。
她是那样认真,让钟明烛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长离亦是如此认真地问她为何要笑。
“因为想这么做啊。”
她依旧是当初那个随心所欲的人,所以答案也与当初分毫不差。
长离垂下眼眸,面色一如既往无怒亦无喜,钟明烛饶有兴致盯着她,看着那抹漆黑后不易察觉的惑,思索着对方会如何应对。
多半至此终结,不言不语,直到自己再一次挑起话题吧,她如此想着,然后就听到了长离的声音。
清冷而疏离,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朔原终年不息的风,钟明烛却注意到开口前长离似乎抿了一下唇,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为何擅自离开?”黑眸直视着她,莫名散发出近乎固执的气息。
“嗯?”这耳熟至极的话令钟明烛眉毛跳了跳,她没有移开目光,坦然对上与那道令他人心生畏惧的目光,嘴角扬起,先是一声含笑的气音,紧随而至的是放肆的大笑。
不是嘲弄,不是讽刺,那而是纯粹欢愉的笑声,笑够后,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长离要再问一遍,几步跨到榻前,随意往地上一坐,探手勾住长离的袖子,仰头望着她抢一步道:“事不过三。”
——她没有忘记,她当然记得。
“我告诉你。”她柔声道。
那是蛊惑似的甜蜜嗓音,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向如此,她毫无理由如此相信。
就像曾经她信誓旦旦想要将长离拉入尘中一样。
无论是什么,她总会得到想要的。
她告诉了长离那日为何离开,没有隐瞒,无需隐瞒,长离很聪明,她看到的那些足够令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她也不想隐瞒。
万一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钟明烛就是那样的人。
若这是偷来的闲暇,不妨多偷片刻。
待这片刻闲暇后,她便思量起正事来。
“小心,别动哦。”这样柔声的嘱咐,伴随着却是手起刀落的干净利落。
手中的匕首仅长六寸,是钟明烛之前胡乱挥霍的成果之一,从刀柄的睚眦雕纹到刀身镶嵌的七颗宝石都散发着华而不实的气息。然而再怎么华而不实,这由寒铁所铸的匕首终究还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开皮肉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