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07)
她自萧宁和卫狄那得知羽渊已知晓她掳走长离的事,如果景炘等人是她派来的,不可能一点都不意外长离身边换了个人。再者,世间修士多多少少对长离不近人情的性子有所耳闻,见她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同行,定会觉得其中有蹊跷,哪怕长离亲口称对方与自己同行也免不了要疑惑一番。可景炘却不以为意,足以看出他对外界无多了解。
火正一族隐居涿光山,也只有重霄剑被夺走后,才有部分族人离开朔原去追寻柳寒烟,当年黎央连长离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景炘不清楚长离的处事风格倒也是情理之中。
“为什么会答应去帮他们?”长离又问道。
“你会被重霄剑影响,火正一族世代看护重霄剑,说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原来是这样,长离暗道:她想得,总是比我多许多。而后,她又听到钟明烛含笑的嗓音:“再说,你想帮他们的,不是吗?”
“我……”长离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迷茫,“我心里觉得应该要这样,可在此刻,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没什么合不合时宜的。”钟明烛随手敲了敲附近的岩壁,传入长离灵海中的嗓音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想做就做呗,你们正道喜欢救人,说出去可没什么丢脸的。我嘛,就顺道看看。”
她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摄神术探出那些人的心事,然后再杀了他们,如有需要继续打探的,就用化形术变成他们其中之一的模样前去他们藏身处即可。
可她看出了长离的迟疑,甚至还有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苦恼。
离儿应该不喜欢我滥杀吧,她心道。
——所以才会问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是不是如其他人所说的那般,以折磨人为乐。
钟明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虐杀或者拷问,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她还巴不得什么都不做别人就主动把情报供出来,可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甘于束手就擒,正巧她不在意某些做法是不是为有违人道。
于是残虐不仁的形象在或真或假的传言中一天天加深。
人道,钟明烛的确是不在乎,可她意识到了:长离在乎。
虽然长离对于这世间万物仍是懵懵懂懂,有时候连自己的想法都捉摸不清,可她毕竟在天一宗长大的。
哪怕三大长老极力斩断她与这尘世的牵系,那些镌刻在门规和剑法中的浩然正气,似春雨润物无声,早在不知不觉中扎根于她心中。
长离之所以没有变成无情物,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天一宗的教诲。
景炘并非羽渊党羽,那么他的死活于钟明烛而言便是无所谓的事,长离在意的话,便按她的意愿来就好了。
——麻烦一些就麻烦一些,反正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那么冷血嘛,钟明烛愉快地心想。
走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沉默不语,景炘便开始主动谈及他们为何会去山顶来。
原来是出去探路的火狰察觉山顶灵力异常汹涌,他们才会前去一看。
钟明烛听后,顺口胡诌了几句作为回应,说自己前来参加鉴宝大会,结束后一时兴起北上,偶遇长离便结伴而行,还说他们也是察觉那里灵力异常才去看看究竟的。
“那你现在要变回来吗?”长离突然传音道,她还是有些不习惯钟明烛现在的模样,每次去看她,都要愣一下,对于景炘的话,她倒是没有太大兴趣。
“先不了,我的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省得麻烦。”钟明烛见长离抿紧嘴唇,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情愿,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心中低低笑了声,只是眼下四周都是人,她只能强忍住去逗弄长离的冲动,转而去询问景炘火正一族出了什么事。
景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路过来长离都没有说话,反倒是这位自称是竹九的公子事无巨细都要询问一番,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钟明烛注意到他眼神中的猜疑,微微一笑道:“长离仙子不喜说话,便由我来替她问明情况。”
见长离没有反对,景炘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失了重霄剑,天道给与我们的惩罚吧。”
火正一族因先祖的誓言,世代隐居涿光山守护重霄剑,虽然无法离开涿光山,却也不会受外界滋扰,数万年来一直过着宁静的生活。三百多年前柳寒烟持剑坠入地底,族中虽派出武士寻找她的线索,但一直一无所获,大多认为她已葬身熔岩,重霄剑自然是无从寻得。
火正一族先祖曾以天道立誓时代护剑,否则不得善终。而今重霄剑不知去向,关系到的自然是整个宗族的存亡,那是族中人人自危,唯恐灾难即刻降临。
“突然有一日,大祭司说有办法将我族从中天道之誓中解救出来,可老族长似乎不同意。”
“老族长?”钟明烛注意到这个说法。
景炘面上闪过一丝悲痛:“大祭司的提议被拒绝后,没多久,涿光山就来了大群修士,他们占据了神殿和剑炉,将拒绝依附他们的火正族人全部关押起来,黎央大人率领残余武士逃了出来。而老族长,也就是黎央大人的祖父,却力战而亡。”
“原来这些年她是藏在这。”钟明烛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这三百余年来,在设法引出天一宗的同时,她一直在留心羽渊的动向,可是羽渊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都无,连跟随她那些修士都不知所踪,而那些被她控制的那些门派,所做的也只是定期送出灵石而已。
钟明烛曾派慕云跟踪过那些门派,可是那些灵石去路很广,大体上是指向九嶷山,但是具体是去到哪里,她们一直没有寻出眉目。
想不到是在这极北之地。
火正一族隐居在涿光山深处,入口隐蔽,连钟明烛都不知道在哪,所以她虽然不止一次经过附近,却没能察觉异常。加上赤金和灵石都是送往九嶷山方向,而羽渊的计划亦与九嶷山有关,所以他们的注意力始终在南部,从而忽略了天虞山北方的大片冰原。
“你们为何不向南明山庄求助?”钟明烛问道,“那已经建成了一百多年,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我们知道泛天之水南边有修士建了一座山庄。”景炘苦笑,“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为了逃脱追捕,到一百多年前,我们只剩下几十个人,不敢冒险了。”
“这倒也是,你们避世已久,修真界各门各派关系如此复杂,哪里能弄的清楚。”钟明烛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可为何你敢带我们去见黎央?不该谨慎一些吗?”
“那是因为族长说长离仙子会是我族的转机。”景炘道,“如是其他人,我就是死在那,也不会带你们过来。”
“哦?我记得长离仙子只说她和黎央有过一面之缘,莫非别有隐情?”钟明烛故作惊讶道,心中却想起当初黎央见到长离后处处透着怪异的举动。
一见到长离就震惊不已,还询问她家在何处。
——“抱歉,因为尊师看起来有些像一个故人,所以不小心冒犯了。”
当时黎央如此说,可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涿光山,涿光山上哪里会有长得和长离相似的故人。
“这我也不清楚。”景炘老实道,“逃出涿光山时,族长只说长离仙子可能会帮到我们,但是没有说过原因,后来得知天一宗遭难,她以为无望再见到长离仙子,就没有再提及。”
“离儿,你有什么印象吗?对火正一族?”虽然知道长离失忆,钟明烛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偷偷问她,随后就发现长离正在盯着景炘,眉心微蹙似乎在想什么,于是她又问道,“怎么了,一直看着他?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我对火正族没有印象。”长离忖道,仍盯着景炘,语气中透出淡淡的疑惑,“可这个人,我有些眼熟。”
“哦?”钟明烛挑了挑眉,转而打量起景炘来。
只见他生得高鼻深目,眉毛末端有分叉,两颊髭须修得很短,头色并非寻常乌黑,而是隐约透出些暗红,肤色也比其他几人浅一些。
她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当年与长离一起时曾见过类似的容貌,那一百多年间发生的一切都被她牢记于心,哪怕是当年青羊县卖糖葫芦的小贩,她都还依稀记得对方的模样,长得像景炘这般有特色的,她不至于会忘记,于是她轻咳了一声,故作好奇道:“恕在下冒昧,请问阁下的发色,火正一族中很多吗?在别处倒是很少见。”
景炘没料到会被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倒不是,只有我这一脉才会这样。”
火正一族虽然不会离开涿光山,但数万年来,并非没有过外人。朔原气候恶劣,北部山地更甚,会出现在那的,多是一些被仇家追杀到走投无路的人,火正一族对外界无恶意,往往会收留他们在此定居,只要那些人发誓不会离开就可以。
最近一次收纳外人是在几千年前,逃入涿光山的几人来自西北一衰亡部落,红发深目,与火正族人长相迥然不同,在涿光山定居后与火正族人通婚,景炘就是他们的后代。
“外来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后代很少会保留那些特征,偶尔会出现我这样比较明显的,听说祖父一辈有好几人是红发,但他们都随当时的少族长离开了涿光山,最后死在了外面。目前也就只有我一个是这样。也许后代子嗣中还会出现吧。”他摸了摸头发,又叹了一口气,轻轻补了一句,“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他诉说时,钟明烛已将三百年前的经历细算完毕,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他后,先是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会化险为夷的”,随后再度问起长离来:“离儿,有想起什么吗?”
长离看着那张被火纹盖住大半的脸,只觉愈发熟悉,就像不时闪过脑海的那些画面一样,熟悉归熟悉,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焦躁,咬了咬唇打算再仔细想想,背上忽地传来轻柔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