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181)
“我……”风海楼终于动摇起来,那时候他尚未正式接任宗主,心里觉得这既然三位大长老做的决定,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可若仔细推敲,一个钟明烛,的确不至于令三大长老都心生畏惧。吴回不知护山大阵的奥秘才会被钟明烛暗算得手,待他伤势恢复,钟明烛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木丹心和龙田鲤。
愈是深思,他就愈发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他又想起自己询问长离情况时龙田鲤强硬的态度,心中更是动摇得厉害。
钟明烛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明白自己用天一宗的安危动之以理,终是稍有见效,又语重心长道:“我不清楚龙田鲤他们是同样被蒙在鼓里,还是不愿告诉你,但不管如何,总该有个过得去的缘由才是。”她一弹指,遍地冰刺顿时消失,“其他弟子浑浑噩噩也就算了,你身为宗主,岂能连大局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后,她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风海楼可以走了,如她最初所说的那样,没有伤他分毫。
风海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正欲踏剑离去,然念起今日听闻的种种,忽地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当时小师叔受了重伤,一直在太师叔那养伤,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她前去替师父守灵前。”
他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应该说的,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听了钟明烛那一番话,他有了怀疑。
——而更多的也许是愧疚。
那时候,他分明答应了师父,会好好照顾小师叔,面对钟明烛的质问,他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那时候他就已经动摇,只是固执地不愿抛下所谓的“立场”。
可他又如何不明白,在了解事实之前,立场往往是累赘。
“那时小师叔她……”他回想起当年看到的情形,语气中多了几分沉重,“握不了剑。”
那时他前去不语峰取药,途径山前的树林时,远远看到了长离和龙田鲤,长离正在缓缓拾起地上的一柄剑,风海楼以为长离终于养好伤打算练剑,却发现她虽然拾起了剑,但那柄剑却在不住轻晃。下一瞬,守在边上的龙田鲤弹出了一枚石子,那柄剑就被击落在地。
而那枚石子上没有附加任何灵力,就这样,长离的剑都被震得脱手坠地。之后,风海楼看着长离再一次去拾那把剑,然后再一次被龙田鲤击落。
约莫六七次后,他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长离伤势重到再也无法握剑。再后来相见,便是长离自祠堂中走出时,长离非但修为突飞猛进,甚至持剑也再无障碍。
而今想起,他才察觉,当年他并未亲眼见证长离失忆之事,那天他们甚至没有说得上话。他只记得长离脸色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黯淡无光。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说给你听也没什么影响。”他想去看钟明烛会是什么表情,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快,一枚做工考究的玉牌飞到了他手中。
“如果有事想要找我,用这个就可以。”钟明烛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淡,“当然,想丢掉的话也随便你。哪天你找到靠谱的证据表明我就是凶手,我任凭处置。”
说罢她就挥了挥手,像是很不耐烦似的。
风海楼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牌,犹豫了片刻,便放入储物戒,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烛忽地像失了力气似的,倚着一根冰棱缓缓坐下,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离儿……”柔和的嗓音充满了哀恸,好似快要哭出来一样。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伤了长离的心,却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程度,可能连长离真正感受的十分之一都比不过。
风海楼或许不明白,可她却是明白的,长离为何会握不了剑。
修剑即是修心,长离的剑与心境息息相关,当初历经世事有所感悟方有小镜湖那一招断水。
她初涉世事,甚至连险恶二字都不甚了解就徒然受重创,心中会是何等绝望和恐惧。
而她又忍受着那份煎熬过了多久呢?
孤身一人守着那祠堂,可曾觉得冷,可曾觉得累?
钟明烛放下手,看着没有一丝暖意的雪地,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依旧做错了。
“也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她轻声道。
南明山庄外风雪没一刻停歇,而山庄内部,上方却是晴朗的天空,虽是以幻象构筑,看起来却和真的差不多。
望着窗外,长离又一次走了神。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龙田鲤吩咐她好好练功,为不久之后的鉴宝大会做准备,可往往调息不到几刻钟,她的思绪就飘到了别处。
比如说看着那云起云落,她就不禁想到当年天台峰的天空,出关后她就下了山,没有来得及回原本的住处看一看。
钟明烛既然与她做了一百多年师徒,多半是在天台峰习艺,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住在重明阁,如果是的话,那里也许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她又想:那人看起来比我厉害许多,真的当过我的徒弟吗?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教她。
龙田鲤说钟明烛为了苍梧剑三番五次冒犯天一宗,终于被她奸计得逞。
但一想起在冰原与她想见后的情形,长离就忍不住疑心道:她既已得到了苍梧剑,为何还要救我?可转念一想,钟明烛对她隐瞒了身份,便觉得对方多半和龙田鲤所说的一样,另有所图。
至于图什么,她就想不明白了。
就像这些天她胡思乱想的许多事一样,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她不知道自己因什么伤导致失忆,也不知道那一百多年的生活是何种情形,更不知道每每想起钟明烛时,总会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长离仙子,又在想什么?”
温和的问候传入耳中,长离自窗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子面上,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人叫江临照,是小师叔口中天资几乎可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修士,据说自己曾经和对方打过交道,还一同出生入死过。
这几日,江临照诉说了当年在僬侥城的见闻,以及与她一起被困迷阵的事,可是任凭对方诉说得再细,她都没有半点印象。
甚至对于江临照本身,她仔细想了半天,都寻不到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和出关时,见到天一宗那一干弟子一样。
她只认识木丹心和龙田鲤,其他门人一个都不认识,而唯一稍有印象的云逸,听龙田鲤他们说在三百多年前死在了钟明烛手里。听到云逸的死讯,她心中有一瞬浮现出与现在相似的沉闷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她也没有过多留心。
人也好,物也好,都没什么区别,新任宗主叫风海楼,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出关后她唯一有所疑惑的,是为何自己不再能用无刃之剑,得知自己受伤后,连那丝在意都荡然无存。
直到遇到了钟明烛。
——她不一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自离开云浮山到抵达朔原,历经月余,可长离至今记不全与她一起下山的同门都长什么模样。而钟明烛,不过共处了短短几日,长离就记住了一切有关她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声音、容貌,还是笑时眼睛弯起的弧度、生气时眼底慑人的寒意,甚至衣服上只比底色略深、不过寥寥数笔的花纹,长离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你们曾经是师徒,感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来得深。”龙田鲤是这样告诉她的。
可长离却心想,她和吴回也是师徒,就算去掉那三百多年,也还有三百多年,可她想起吴回时,就和龙田鲤、木丹心一样,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不那么真切。
江临照看得出长离有心事,好几天了,长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望向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甚至在他正在说话时也不例外。
他为长离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一面而欣喜,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龙田鲤说他和长离资质相近,修为也差不了多少,一起讨论修炼之事可事半功倍,这正合他心意,是以隔三差五就来拜访,只是无论他说什么,长离似乎都提不起兴趣,连修炼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止一次过问缘由,可每一次,长离都只神情淡漠道出“没什么”三个字。
大抵因为自己终究是外人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在下多心了,不过长离仙子以后若有不解之事,在下愿意为仙子分忧。”而后便起身拱手道:“那今日在下就先告退了。”
可未待他离开,长离突然开口道:“等一下。”
“仙子有何事?”江临照心中顿时燃起雀跃之感,嗓音都拔高了些许。
长离没有看他,似乎正在思考,稍待片刻才轻轻道:“我有事想问你……”她似乎是很努力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请说。”
“当年,被困在昆仑台的,除了程寻师兄、你、我以及那个出手相救的前辈外,还有没有别人?”
第125章
江临照的笑僵了一下。
他自龙田鲤那知道了长离失忆的事, 要说不惋惜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是他与长离的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可一想到当年长离可能受到的伤害, 便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忘记了,就无需日夜遭受折磨了。
在龙田鲤的暗示下, 他在讲述往事时, 都刻意略去了钟明烛的存在。长离的反应看起来很淡漠,他原以为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没想到她第一次提问, 就是追究那些被他省略的部分。
若是其他事,他倒是可以据实相告, 可钟明烛对于天一宗来说, 是外人不可多谈的存在,更何况,若是坦言,那就是在告诉长离自己之前都在说谎,这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他不禁犯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