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27)
钟明烛喘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有这法子能、能找到吴回,我怀疑、怀疑你自小……自小就被他、他们下了血咒,逃不了……”
自从发现九嶷山下灭城之祸与长离出生时间相近,她便暗中怀疑此事与天一宗有关,后来,听长离说她大师兄景瑜容貌与景炘相似,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断定:吴回就是那个黑袍人。
当年云逸距离查出那黑袍人身份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才会死。同时,她对长离的头痛症也隐隐有了猜测。好几次,长离头痛症发作后,羽渊的手下很快就会追上来,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数多了,其中必然有关联。
——长离额心那点朱砂痣,仔细瞧了,便会发现,和那些修士腕上的血印极其相似。
五灵门的秘术,在她还是婴儿时就种下了。
婴儿身躯会成长,唯独庭中不会有变,将血咒种于眉心,以后她长大成人,都不会影响其效力。钟明烛浮现出这个念头后,当即又惊又怒,冲动之下险些立刻结印去调查长离身体是否有异,只是转念一想,这血咒下了数百年,她若贸然去动,难保会对长离的身体造成损伤,是以只得打消了那个念头。
若有这血契在,她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羽渊寻上,必须杀了那结契之人才能安宁。于是她便假意对长离说那些冷血的话,令她生疑,之后又传话给羽渊说自己已知真相令她着急。
这样一来,羽渊一定千方百计想把长离找出来,而后她又冒险与羽渊见面,谎称有意与对方合作,只要羽渊帮她除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吴回,她见羽渊面露犹豫,而非一口答应,便愈发笃定:吴回和羽渊有勾结,而且他很可能才是与长离结血契那人,所以羽渊离不了他。若是寻常手下,杀了就能换得来长离,羽渊定不会有丝毫犹豫。
吴回得知钟明烛要取自己的性命,知道自己身份已暴露,未免夜长梦多,只得以天一宗玉牒传音引长离出来——却不知道,那玉牒之所以能传音,也是因为钟明烛故意在封印上留了空档。那时长离已经对钟明烛起了疑心,便听从吴回的指示,偷跑出来与他见面。
这一切都在钟明烛安排之下,可惜她机关算尽,也抵不过时运不济,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什么血咒……?”长离喃喃道,可很快就把这点疑惑抛开,此时此刻,她心里已容不下其他,“我该早点明白的……如果我能早点明白,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钟明烛摇了摇头,轻笑着道:“离儿,你很好,已经很好了。”被泪水打湿的手轻轻抚过长离的脸,满含眷恋,最后缓缓滑落,握住她的手道:“再借点灵力给我吧,一点就够了。”
长离“嗯”了一声,想也不想就依她吩咐,将灵海中仅存的几缕灵力徐徐渡去。
钟明烛没有将那些灵力纳入体内,而是暗暗敛于指尖,而后凝目注视长离半晌,轻声道:“离儿,别难过,别难过,马上就是春天了,那时候,无论是那处,花都很好看。”
长离眨了眨眼,又几滴泪落下,她不知道钟明烛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看着那双浅眸中的盈盈笑意,心中却浮现出一抹近乎本能的畏惧:“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怀中的身子蓦地消失了。
一道流火飞了出去,她怔怔看着地上那摊血迹,眸中悲痛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惶恐取代。
钟明烛竟一直在暗暗涂血为阵。她虚弱到连话都说不了几句,身子稍一动就吐血不止,这般情况下,手偶尔在地上划过,也都被当成是痛苦的挣扎,加上她本就流了很多血,那些符文隐藏在血迹中,哪怕之前羽渊靠的那么近,都没有注意到。
她性子极烈,清醒过来后发现落在羽渊手里,心中即刻闪过了自毁的念头,之后听得羽渊以门人为要挟要长离杀了她,便心道:反正今日我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死前至少也要给她使些绊子。于是开始暗暗以血划咒,她意图偷袭羽渊,若能伤了羽渊那最好不过,若是伤不了,也必然死在羽渊手下,这样一来长离便无需再被他们逼迫。
在她和师门中做抉择,单是说出来,对长离就是一种折磨。
其后陆临赶至,她便改变了主意。
那流火直奔长离身后,卷住悬在高台上方的八荒镜,羽渊察觉身后异常,回眸一看,面上登时浮现出震怒之色,道:“你这是自寻死路!”说着就扬手往那团火光拂去。
她出手一瞬,那流火便化为人形,钟明烛抱住八荒镜,她看起来只强撑着一口气,随时会倒下,羽渊的灵力袭来,她也无力闪避,手迅速在镜子背后的咒文上点了几下。
八荒镜上的灵纹闪烁起来,钟明烛为了洗刷污名,耗费了百年琢磨八荒镜上的咒文,是以仅简单刻了几道,便调动出八荒镜原本的力量。
羽渊以为她要用八荒镜自保,出手就是十成功力,可下一瞬,钟明烛手中的八荒镜却消失了,再度出现时,已在陆临手中。
她的目的是夺回八荒镜!
羽渊当即醒悟过来,只是已来不及阻止,陆临持镜轻轻一推,手划出奇异的符文,紧接着,耀眼的光芒自漆黑的镜中涌出,围住他们的修士登时被那力量震退。
与此同时,钟明烛被那洪流似的灵力吞没了。
“不要!”长离尖叫道,好似心肺被撕裂,她往钟明烛那跑去,然气力不支,只几步就两眼一黑就摔倒在地,努力睁开眼后,灵力已散,那抹染血的身影彻底失了生气,往高台下坠去,像支离破碎的人偶。
破碎的衣衫下,是累累血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紧闭的双目,身子尚在半空,头发尾端和手足已开始燃烧。
“阿烛!”竹茂林想要去接住她,却被忽地沸腾起来的流火阻住,待他努力辟开一条路,钟明烛已落入火海深处。
与涿光山相距不远冰谷中,墨沉香蓦地睁开眼,怔怔看着触手可及处的白玉灯,面上缓缓浮现出悲恸,然后泪滴滴落下,不及落地,便被霜雪带走了温度。
残存的最后一点火光都消失了。
魂灯,灭了。
第153章
伤神之际, 墨沉香忽地觉得大地撼动起来, 她急忙奔出藏身的冰谷, 往涿光山方向看去, 只见淡青色的光自山腹中涌出,转瞬将整座山都覆盖。
此前, 流火退去后, 涿光山已重归宁静,只一会儿,黝黑的山体已再度被霜雪染白, 这时,淡青色的光芒源源不绝涌出, 竟比劫火更为汹涌。
流火熔岩尚且要依照山势蜿蜒而行, 那光芒,却是径直自内里喷薄而出,无论前方是坚似铁的岩石还是松软的泥土,在道光前就好似是一张白纸,被毫无阻碍地穿透。
那是剑气。
墨沉香怔怔望着那片被剑光笼罩的山头, 忽地一阵战栗, 几乎是下意识地,心绪被畏惧占据,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那般强大的剑气, 森严不可逼视,好似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在绝顶处俯瞰这世间。
无悲无喜, 无情无欲,恰如天地未开前,尚未有生灵的那片混沌。
当初在合虚之山,吴回一剑击退陆临的突袭,那一剑精妙无比,功力俨然已登峰造极,此界没有哪个剑修能将剑法发挥至如此境界。
可如今涿光山头的剑光,仅仅是若隐若现的影子,她尚未见其形,便已能感受到那股不容逼视的魄力。在其威慑之下,天地万物皆要俯首称臣。
“这就是天道之剑么……”她喃喃道,只是尚不及细思,便觉大地的撼动停止了。
不光是大地撼动停下了,连朔原终年咆哮的寒风都消失了,飘于半空的雪花一瞬定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卷。
随后,墨沉香便见那剑气缓缓漾开,似是水纹,又仿佛是在画面上浅浅抹过的一笔。然而提笔勾勒之处,一切都化为虚无。
近乎凄厉的震撼声闯入耳中,地面再度摇晃起来,比之前更甚,仿佛随时要颠倒过来,她张开结界,勉强稳住驻足那一方土地,抬眼望向最初的方向,忍不住惊叫出声。
涿光山消失了。
那座剑似的直插云霄、在冰原上屹立了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的高山,已被夷为平地。
连相邻的几座山脉都被波及,纷纷崩塌,连绵不绝的山势转瞬就变成了废墟。
废墟之上,青气缭绕,叫人不寒而栗,而那所向披靡的剑光中,另有数道灵光时隐时现,似在与那剑气抗衡。
陆临持八荒镜,在纷乱似雨的剑气中劈开数尺安全地,他浑身紧绷,浅灰色的眸子明暗不定,好似拉满蓄势待发的劲弓,抵住八荒镜那手已鲜血淋漓,然他不能有丝毫松懈,只消有半点退缩,顷刻就要被剑光吞没。竹茂林等人躲在他身后,排开昆仑玉为他护法,昆仑玉接二连三爆裂,他们在全神戒备之余,不约而同露出震惊之色。
一瞬就斩断了一整座山,这是怎样无与伦比的力量啊!
当世大能所谓的移山填海之力,也不过是削平一座山头,或者震塌一片丘陵,可这剑光,却是将涿光山的存在都抹消了,没有乱石纷飞,也没有烟尘弥天,甚至连声音都没有——连声音都被抹消了。
那些震撼大地的喧嚣,来自被余威波及的其他地方,而被剑光覆盖的涿光山,比死还安静,仿佛这一方天地都化作了虚无。
他们看向高台之上那袭染血的白衣,目光似在仰视神袛。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曾经有过光,而今却只余下空洞。
在那道身影被火焰吞没瞬间,她心底强撑的最后一方平静也崩塌了。
那份情愫,早在她们尚是师徒时就开始了。
她当初收钟明烛为徒,只源于偶然,可那少女却和她印象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虽然她那时有印象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师父,两个师叔,云师兄,还有风海楼,可钟明烛就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她一出现,所有人的色调便都显得单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