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8)
两人的衣袍在狂风骤雨中猎猎飞扬,风吹折了叶流州手里的伞,他刚要把那掀起来的一角抚平,不料狂风大作,直接将伞吹跑了。
他们顿时暴露在大雨里,浑身都被浇透了。
许延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露出“要你何用”的目光。
叶流州满身是水,他迎着风雨张开双臂,不仅没有烦恼反而大笑出声。
“许延,你看,咱们的伞都快吹出镇子了。”
“你再淋一会雨,不到晚上就又看不见了。”许延淡淡道,换好了瓦,招呼他下房去。
两人脚下满是蜿蜒的水迹,叶流州拧着袖袍进屋,里面已经不漏水了,只是他伸手一摸床榻,被褥全部是潮湿的,他转向许延:“潮了,怎么办?晚上睡哪?”
许延道:“家里猪棚刚好新修了一遍,你上那里睡吧。”
“……”叶流州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许延和他对视片刻,微微一叹,“算了,跟我过来。”
于是叶流州一路哼着小调进了许延的寝屋里。
许延去净室擦干头发,收拾整齐出来时,注意到叶流州还站在那里往下滴水,“你还穿着这身湿衣服?”
叶流州摊开手:“没有别的干净衣物了……”
许延道:“我觉得你还是去猪棚睡比较好。”
“不不不,我觉得不好。”让堂堂一国之君睡猪棚什么的……
许延转头从漆黑描金箱柜里翻出一件袍子,甩给叶流州,指向净室,“里面有热水。”
叶流州梳洗完后换上对方的衣袍,许延身高八尺,这件长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大半肩头。
他从山水屏风后走出去,窗外天色已经黑下去,隐约传来雨打芭叶的声音,屋里灯火烧得正旺,呈现出一片暖意。
许延正坐在案后,拿着布巾擦试陌刀。
叶流州揉了揉泛着困意的眼眸,刚走近床榻,身后许延头也不抬地道:“敢上去你就死定了。”
他手里的陌刀被擦拭得闪着锋利的寒芒。
叶流州的动作僵住。
许延接着道:“柜子里毯子和棉被,你打地铺。”
“哦……”叶流州应了一声,动手铺好被褥,平躺下来,举着袖袍,看着上面绣着方孔钱的图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衣服上面绣‘暄和通宝’?”
“招财。”许延简短答道,没过一会儿,他把陌刀收入匣中,吹灭了烛火,步伐向床边靠近,绕过地上的男人上榻。
外面的雨声叮叮咚咚,叶流州侧耳听着,在一片漆黑中又出声问:“许延,你家里的事情全靠着你一个,那你的父亲……”
许延翻了个身,背着对他,声音平淡如水地道:“我没有父亲。安静睡觉,再说你就出去淋雨。”
一夜过去,雨过天晴,清晨麻雀追着阳光落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挪动着小身体。
廊下花影错落,许夫人招呼着叶流州坐下吃饭,阿仲凑到他身边,小声问:“昨天哥哥没有打你吧?”
叶流州摇了摇头。
“那就好。”阿仲站在板凳上,附在他耳边道:“我们下次再寻个时间去玩。”
对面许延饭吃一半,用筷子敲了敲碗壁,“昨天是谁被花豹追着跑,还想着下次?”
“哥——”阿仲看向他,苦恼地拉长了音。
许夫人放下碗道:“延儿,阿仲想去山上玩,你既然怕他遇着危险,你就陪着他一起去好了。”
“好。”许延只能应道,“等到下次有机会去。”
阿仲忍不住欢呼起来,“那哥哥我们一定要早点去!”
说着话,拱门外传来一道脚步声,有人闲庭信步走了进来,一身白袍如雪,他的目光在院里数人的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下叶流州脸上,刷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转过视线,朝许夫人彬彬有礼地颔首道:“许夫人,好久不见。”
许夫人站起身,微微一笑:“周医师来了。”
“是啊,还没有进来就闻到饭菜香味,许夫人真是好手艺。”周垣道,“不知在下是否能一尝佳肴?”
“那你来的巧了,我们才刚开动。”许夫人抬手比向许延身侧,“请坐。”
周垣走过来的时候,叶流州听到身边阿仲愤愤道:“这装腔作势的家伙又来蹭饭了。”
第18章 治病
许延夹起一块枣糕,上面淋了一层厚厚的蜜渍,甜得齁人,他连眼也不眨地吃了下去,道:“周垣是来给叶流州治病的。”
许夫人听了转向叶流州,担忧地看着他道:“是得了什么病?严重吗?”
周垣在边上坐下,道:“是眼疾,一到晚上或者光线昏暗的地方就会难以视物。”
“是这样吗?看不出来你竟然眼睛不好使……”阿仲伸手摸了摸叶流州的眼睛,触摸到一片纤长柔软的睫毛,“那你看不见的时候,要怎么办?”
叶流州扶住他,免得阿仲从椅子上摔下来,道:“虽然看不见,但是听觉和嗅觉还算敏锐,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许夫人问周垣:“那他这眼疾能治好吗?”
阿仲在叶流州耳边悄悄道:“我娘以前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就是他治的,虽然他人很讨厌,但是还算是个神医,你的眼睛也一定能治好的。”
周垣对许夫人道:“放心,药材我已经准备了,等会我就去药房煎药。”
他抬眼看见和叶流州交头接耳的阿仲,笑着合上折扇,伸出手去摸阿仲的脑袋,“在说什么呢?”
阿仲向后一避,躲开他的手,拿着眼角瞅他。
周垣只得讪讪收回去。
许延吃完了一整盘枣糕,站起来道:“我先回房了,你们慢用。”
许延一走,周垣也跟着站起身,朝许夫人和叶流州道:“我还有事跟他说,先行一步。”
许夫人温和地点了点头:“去吧。”
院里苍竹细叶疏节,翠色如流,随清风摇动,昨夜的雨水在青石板上积了一个个水洼,倒映着云层中落下的阳光。
许延坐在廊下,身边放了一圈展开的油纸伞,上面绘了花鸟之类的图案,色彩鲜艳。
他微微垂目,专注地将手里未完成的伞架接上竹骨。
周垣走进来,看着他这副样子,风度无存的在原地转了几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看见你那封信的时候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把这个叶流州带到回来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许延连眉也不动一下,把接不上的那根竹骨从伞架里抽出来,语调平淡地道:“不知道。”
周垣简直难以置信,“什么?你不知道?他难道没有跟你说吗?”
“他撒谎。”许延用刀削着竹骨的顶端。
“那你还留着他?”周垣不能理解,“你怎么能把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放在你的家里?”
“你接走。”许延依然在专注地排着伞骨。
周垣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尽量放平了语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以为。”许延道,“不论身世来历,只看为人处事。”
周垣道:“你说的对,可你是在京城遇见他的,万一他跟那家人有关系呢?”
风吹得竹影摇曳,边上一把纸伞呼啦着刮着地面,跌跌撞撞地飞向长廊尽头。
许延的动作停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周垣,目光冷峻,开口道:“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们有关系。”
周垣僵着脸和他对视,半晌不平地恼道:“替你盘算还这个态度,我这真是图什么啊……”
许延起身去把被风刮走的纸伞捡回来,放在太阳底下晒,继续手里的活,“去给他治眼睛吧。”
叶流州走进药房便闻到一股干涩的药味,屋顶上吊着各种各样的草药,红泥炉上煮着药汤,咕噜噜的响着。
周垣正在给面前一箩草药分门别类,听到脚步声了也没有回头。
叶流州自己转了一圈,发现木桌上放着小匣子,盖子没关,里面有一枚枚田石戒指,与上次许延的黑田石不同,这些戒指是灰白色的,掺杂着赭黄色的斑点。
他取了一枚戴在手上,钻研着里面的机关,轻轻一动手指,缠绕在戒指内部的一圈圈银丝弹射而出,无声地钉进了墙壁深处。
一根长长的银线横亘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叶流州伸手去触摸,在离银线还有分毫之距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碰到上面轻则流血,重则断指。”
叶流州放下手,回过身去,周垣走到红泥炉边,用布包着砂锅端了起来,“这戒指是白驹门老门主传下来的机关,我的和许延不同,那银线是用玄铁丝所造,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用来杀人再利落不过。”
叶流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扬指收回玄铁丝,摘下戒指扔回匣子里。
周垣端着砂锅走过叶流州身边,无意中一瞥眼,忽然看见他衣袍上‘暄和通宝’的刺绣,惊得差点打翻了砂锅,“这是许延的衣服?”
叶流州找了个地方拂开药渣坐下,撑着下巴道:“有什么问题?”
“很有问题!”周垣道,“那个吝啬鬼,我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他把自己的东西让别人碰过。”
叶流州笑了起来:“是吗?”
他这一笑,唇如丹霞,齿若编贝,在倾斜进药房的阳光下生出几分明晃晃的意味。
周垣看了他片刻,想到了什么,道:“好啊,我算是知道许延为什么留下你了。”
他把药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挑出乌黑的草药,铺在干净的白布条上涂匀,再上前系在叶流州的眼前,嘱咐道:“每隔三天更换,记住不能取下来,加上喝药持续一个月,你的眼睛就能好了。”
“那我这一个月内都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叶流州蒙着白布条,朝周垣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
“是。”周垣拿着折扇往手心一敲。
他把药碗递给叶流州,“喝吧,我回头把方子抄一份给许延,让他给你煎药去。”
叶流州接过喝了一口,深深地皱起眉,他把药喝完后,柱着竹杖往外走去。
身后周垣道:“你要走了?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用。”叶流州凭着记忆穿过游廊回到院子里。
接着许延便看见这家伙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19章 乞巧
院子一侧墙内墙外都种满了青竹,均匀秀拔的枝节拥簇在一起,延展开如盖绿荫,阳光连着斑斑竹影落在许延的脸上。
他收回望着房门的目光,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竹骨,拿刀削了削,没过一会儿又放下,起身走进屋。
屋里,叶流州磕磕绊绊地在柜子下的篮子里翻出昨夜换下的袍子,从里面找到竹筒酒,刚转过身往前走,就毫无防备地撞上面前的人墙,砰地一声,他捂着鼻子跌坐在地,竹筒骨碌碌地滚在一边。
许延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叶流州仰脸面向他,“没……”
可是许延已经看见了地上的竹筒酒,弯腰捡了起来,“周垣都开始给你治病了,你还喝酒?”
“没有,里面的酒早就喝完了,是空的。”叶流州爬起来,坐到木案边。
许延的手指弹开木塞,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他甩手往外一抛,“那就扔了。”
叶流州连忙阻止道:“别,留着还有酒味呢,我就靠这个解馋了。”
“迟了,已经扔了。”
“那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叶流州歪了歪头。
许延垂眸看着他,把竹筒放在对方面前的木案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听见了吧。”
叶流州伸出手摸到竹筒酒,眉眼一弯,勾住系在上面的红绳挂在腰间。
“你有住处,别待在我屋里。”许延淡淡道。
“啊。”叶流州装模作样地道,“我看不见。”
他说着感觉到经过刚才那一摔,绑在眼前的布条有些松动,便反手去重新整理一下,没抓到带子的另一头,反而让头发缠进布条里。
许延丝毫不为所动:“别让我把你扔出去。”
叶流州勾起一边嘴角,想起以前在客栈的时候,道:“把我扔进水里吗?你家水塘在前院,提着我去一定会被许夫人和阿仲看见,到时候他们就会责备你把一个看不见的病人扔下水。况且,我还穿着你的衣服呢,那水塘里全是泥,脏了可不好洗。”
似乎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森然寒气,叶流州顿了顿,放低声音:“我那屋里,被褥还是潮的。”
许延静静地和他对坐片刻,无奈地侧过脸闭上眼睛,付之一叹。
叶流州在脑后绑了半天布条都没有系好,许延道:“你过来。”
他停下动作,许延扳过他的肩膀,在他背后将缠在布条上的头发抽出来,那一头长发覆盖了叶流州的背脊,犹如乌润的华缎,触手一片冰凉滑腻。
许延替他系紧雪白的布条。
背对着许延,他露出来的眉毛斜斜朝鬓角一挑,听见对方从推开椅子,向外走去的脚步声,问道:“你去哪?”
“做伞。”
叶流州伏在窗下懒洋洋地晒着阳光,没过一会儿,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也不动弹,带着困意地喃喃:“怎么了?”
“是我。”阿仲的声音响起,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叶流州,“周垣给你治眼睛了吗?为什么在眼睛上绑这个?”
“嗯,上面敷了药。”
“哦。”阿仲应了一声,“你要喝水吗?要吃糕点吗?”
叶流州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我记得茶壶和果盘放在那里,你来找我玩吗?”
阿仲道:“原本我来是找你在纸伞上丹青的,对了,明日就是乞巧节,我们镇子家家户户都会制伞,到时候会在山下办一场热闹的庆典,漫天挂在都是彩伞和灯笼,你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
叶流州想了想,道:“是啊,很可惜。”
“我跟你说。”阿仲在他旁边坐下,“我哥的纸伞早就做好了,在我们这里,纸伞都是用来送给心仪的人,只有哥哥,做一车纸伞拉去卖。”
叶流州笑了起来,“你哥不是在院子里制伞吗?让他帮你上丹青吧。”
“他没在制伞。”
“嗯?”
“他在晒被子呢。”阿仲道。
阳光照拂在叶流州的脸上,那一丝带着怔忪的笑意,淹没在朦胧的光线中。
这一日过去,第二天便是乞巧节,一早气氛就热闹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落了一地的红色纸屑。许夫人因为体弱的缘故还是待在家里,许延和周垣都已经准备好了,可阿仲却拉扯着刚刚起床的叶流州不愿意撒手了。
“叶哥哥,一起去吧,我扶着你,一定不会摔的。”阿仲眼巴巴地看着他。
叶流州一个劲地打哈欠,“按你四处乱窜的性子,带着我,你还怎么玩啊?”
阿仲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犹豫不决起来,一边抓着叶流州的手,一边回头看向门前站着的许延和周垣。
周垣展开折扇扇风道:“小鬼,想着玩就别拉上病人。”
阿仲愤愤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许延穿着收袖圆领袍,长身而立,眉目俊朗,视线转向叶流州:“这样吧,阿仲去玩的时候你就跟着我。”
叶流州还没有说话,阿仲立刻欢呼起来,直拉着他往门外冲去,他跃过了高高的门槛,却忘了身后的叶流州一脚绊了上去。
他看不见门槛,脚下一绊,身体在空中倾斜,眼看要摔下去时,后领被人伸出的手抓住,整个人顿住。
许延提着心有余悸的叶流州,把他放在载满货物的马边。
阿仲无知无觉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周垣看着这一幕大笑起来,正要说什么,不远处许夫人从一排柳树下走过来,他立刻收敛了笑意,风度翩翩地摇了摇扇子。
许夫人走到近前,嘱咐了几句人多注意安全后,便接过侍女捧着的食盒,递给叶流州,温和笑道:“给你做了些食物,路上饿了吃,庆典上人多,你看不见让许延多照顾你一点。”
叶流州颔首应道:“好,多谢夫人挂心。”
一行人到了山脚下,翠湖边如阿仲先前所说,半空中横亘着数道红色长绳,上面倒挂着各式各样的油纸伞,一眼望去色彩鲜艳夺目至极,草地上两边摊铺精致零碎的物件,草长莺飞,人群熙熙攘攘,穿梭往来,一片欢声笑语。
第20章 甜食
微风卷着细碎的草末和花瓣,飞扬在阳光中,翠湖宛若一面碧玉,栖着一群悠然自得的花鸭,泛着涟漪的湖面倒映着人影幢幢。
空地放着扁长的大鼓,几名年轻的姑娘在水牛皮制成的鼓面上翩然而舞,脚下踩踏出鼓声如高山流水,又若风雷涌动。还有一群姑娘聚拢在一起拿着彩线穿针比巧,湖堤边五六个光着膀子的男子齐叱口号,手臂缠着麻绳,用力拉着木架搭起高台。
许延在街边找了处空地,把马上的货物卸下来,在木案铺上织着花锦的毯子,将一把把油纸伞展开。
叶流州坐在箱子上,拿出许夫人给他做的食物,里面是一匣子桃花酥,外观精致,泛着一股香甜的气息。
他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边拿起一块桃花酥,还没有吃上一块,阿仲跑过来喊他,“叶哥哥快来!马上就要耍龙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