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28)
谢临泽站定,望向案几后的那人。
季函放下手上的奏表,对他道:“我得了一个消息,斩下袁轩峰首领的那位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巡防京城玩忽职守,出入赌坊,以至于城中有人闹事不得管辖,枉死两条人命。”
他从案几后走下,“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谢临泽嘴角的笑意渐冷:“你还真是费尽心机铲除我提拔任何心腹啊。”
季函道:“论起铲除可称不上,我只是给了他一点小教训。”
他径直走到阁门外,负手而立,接着一队禁军提着浑身肮脏的男人,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让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季函对身后的谢临泽道:“皇上认为他该处以何刑?”
谢临泽看着地上的男人,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那我便代为做主。”季函扭头对禁军道,“四十鞭。”
呼啸而下的一道道鞭影在墙壁上投映出,尖锐的惨叫和求饶声划破这一方沉寂,血腥味很快蔓延开来。
谢临泽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袖袍下手指渐渐攥紧。
季函冷冷地道:“只四十鞭的告诫,因为他乃是你亲自册封,暂且绕他一命,你若总想着在朝堂上使绊子,那么诸如此类的教训,也不过刚开始。”
他转身一步步走向谢临泽,近到两人的呼吸交错,“至于那些向你靠拢的大臣们,陈老尚书上了年纪,没几天活的日子了,剩下的将会认清民间以为谢家皇权牢不可破,那也只不过是民间以为而已。”
谢临泽淡淡地开口:“依皇权行事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忍不住浮出水面了?”
“你明白的,水下真正的庞然大物还没有展露头角呢。”
两人身后的晚霞倒映在血泊之中,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被禁军押了下去。
季函对侍从抬了抬手,吩咐道:“带陛下回太玄殿,至于那药,待到两日后的忌辰我自然命人端上。”
第58章 飞云
这之后的几日天际泛着几分灰白, 惠瑾太后忌辰当天更是寒冷。厚重的云层延展向广袤的远方,秋末草木凋零,寒风凛冽地卷过山顶祭坛, 石阶的最下面左右站着一片文武百官, 默然肃穆。
谢临泽一袭黑衣从季函的身边向前走去,穿过行礼的众人, 来到祭台下方,旁边扈从要上前搀扶, 却被他抬臂一挡, 随即踏上石阶。
高处已立有一人, 著白纶巾,鹤氅裘,身姿挺拔, 飘渺而出尘。在涌动的寒风中衣袂翻飞,绸带间翩跹划出优美的弧度,腰间所系白玉与鹤羽上的流珠轻轻碰撞,发出叮当脆响。
谢临泽听见了声音, 脚下的动作微微一停滞,定在石阶上。
延绵的石阶下众臣垂首行礼,只有季函抬起头来, 意味不明地看着这一幕,自然注意到了皇帝的停顿。
在季函的后方武将一列人中,怀远将军抬起视线,同往看向上方的动静。
只一瞬息, 男人举止如常,继续向前走去。
祭台上的国师望着走近来的谢临泽,瞳色浅淡通透的眼眸微微一弯,露出几分笑意,散去周身了浸染的风霜。
他将酒樽放在描金托盘中,发出了一声叮地响动。
谢临泽伸手拿过酒樽,在百官礼毕抬首时,将酒水倾撒在石台上。
清晨在纥山顶行过祭礼后,众人涌入渡云观沐浴焚香,以祠宗庙社稷之灵,以为民祈福,晚些时候回到宫中,便要在清露殿举行晚宴。
殿中达官显贵已至,卸去了一日的沉肃,逐渐热闹喧嚣起来,隔了一段距离,依然有丝竹之声入耳,外面明亮的灯火投映在内殿的地面上,远远拉出一道光影。
谢临泽靠在梁柱上,捏了捏眉心。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在想什么?”季函穿着一袭紫蟒朝服,端着碗药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黑暗的内殿回荡。
“是不是因为见到青辞了?”他看着对面男人道。
“并没有见到。”谢临泽睁开眼睫,朝他伸出手,不咸不淡地道,“根本看不清楚谁跟谁。”
季函却没有把碗递给他,试探般地道:“我还以为你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谢临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你要只是个瞎子也是件好事。”季函顿了数息,还是将碗递给他,叹息道,“可惜。”
谢临泽仰头一口喝完了药,把碗塞回到他的手里,“可惜这世上更多的是有眼无珠之人。”
他要离开,季函却挡在他面前没有挪步,出声道:“惠瑾太后去世的那天,你和青辞都在她的病榻前,临终之前她有没有什么遗言?”
谢临泽注视着他的脸,距离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对方瞳孔中的纹路。
片刻,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拍了拍季函的肩膀,笑着开口:“你疑惑了这么久,别想了,就是你猜测的那样。”
季函的神色僵硬住。
谢临泽说完话绕过他,向灯火辉煌的正殿走去,过了半晌季函才像一个抖落灰尘的石雕,心魂不定地跟上对方的脚步。
谢临泽在大殿首位上坐下,朝下面一抬手,众臣呼啦啦地起身,他端起酒盏示意,底下便继续热络地觥筹交错起来。
只是这热闹没有持续一会儿,随着一个男人进入大殿,四下渐渐安静。
青辞由远及近,单单立在殿中行礼,举止优雅,风姿清冷,宛若挟了一身月光。
他抬起头对谢临泽微微一笑,高悬天际的皎月便化为了燕京城中十月的春光。
谢临泽坐在椅子里,也不出声,漫不经心地对他抬了抬手里的一支筷子。
青辞在谢临泽左边坐下后,场面才逐渐松动起来,有官僚寒暄着向他敬酒,他亦温和地举杯示意。
一杯饮尽,他转向谢临泽道:“许久未与陛下相见,听闻岭北一行危机重重,可还无恙?”
另一边的季函眼底浮现一抹讥诮之色。
谢临泽道:“尚可。”
这时丝竹管弦之音奏响,宫女们便把那殿中间的一层轻纱拆去,露出白玉台上一面庞大的圆鼓来。台下面是水池,周围一圈碧波被这灯火脉脉照亮,水面倒映出殿中的金碧辉煌。
因当年的惠瑾太后极善鼓上飞云舞,先帝赞其翩若惊鸿,在她去世后每逢忌辰,宫中舞姬便争以飞云舞献于高殿。
季函淡淡道:“还真是年年都不变啊。”
四名穿着霓裳的舞姬从一侧走上白玉台,衣袂如蝶,殿中众人停下谈话,皆向台上望去。
领头的舞姬一袭长裙曳地,从肩膀到腰是云白色,嵌着星星点点的银泥,再往下是渐变的天青色,逐渐沉淀化为黛青,宛若晕染在了湖底。
这一袭罗裙从上到下,似是初晨阳光穿透进了碧水中,由浅至深。
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响起,舞姬们随之而舞,面覆轻纱,脚踩鼓面,水袖一齐翻飞起来,宛若流云。
领头的舞姬轻声而唱:“巴蛇千种毒,妖雾毒濛濛。”
季函嗤笑一声:“舞跳得不错,这唱的又是什么?”
青辞看了一眼谢临泽,又看向台下的舞蹈,微微眯起了眼,喃喃道:“倒是有新意。”
舞姬脚步飞旋,衔在手中的长长水袖甩了出去,落出一道雨过天青云破处,向后弯下腰,继续唱道:“喷人竖毛发,饮浪沸泥沙,讵有隳肠计,应无破脑功。”
相比季函不以为意地去倒酒,谢临泽则感到有些不对劲,露出几分困惑。
接着舞姬唱道:“披紫蟒皮惑世人,吐舌盘身踞金椅,不识万乘坠浅滩,拔鳞断掌鱼虾戏。”
铛地一声,季函手中的酒杯滚落在地。
谢临泽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台上的舞姬转身,正对着他,摘下了面纱,露出面容来,那竟然是许延客栈里的绣绣姑娘,盈盈笑着唱出最后一句:“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混沌开清明。”
满座朝臣百官,再无一丝声音,所有人都合不拢的嘴巴,面露惊骇。
清露殿水照灯花,光怪陆离,一切扭转又重合。
青辞脸上常挂着的温润笑意消失了,他转过头,看向了身边的皇帝。
谢临泽眼里像迸入了火星子般明亮,望着台上怔忪片刻,接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视线向大殿四周的角落转了一圈。
季函终于回过神,他僵硬地看了看谢临泽,又看了看青辞,眼里是遮不住惊慌,像是被撕开了一层皮,露出底下无处遮掩的腐烂的血肉来。
顿了数息转向台下,他掩饰情绪般猛地一拍案几,呵斥道:“大胆!来人,给我拿下——”
话没有说完,谢临泽抬手一阻,出声道:“季首辅。”
季函喘息未定地看向他。
谢临泽微笑道:“朕倒是觉得此舞水平不逊色于惠瑾太后,这几位舞姬真是青出于蓝,该赏,你说呢?”
无数隐晦的视线看上来。
季函停顿了许久,嘴唇抿成一条线,面对此种境地,以及男人的目光,像是在众目睽睽下硬挨了耳光,却不得不低声回道:“……皇上所言极是。”
第59章 书阁
谢临泽转向下面的百官们, 站起身举杯,淡笑道:“怎么这般安静?说起来这算是朕自上朝以来头一回与众位爱卿设宴,来, 朕敬各位大昭的肱骨们一杯。”
满座僵硬的气氛这才渐渐松动, 无论暗地里各怀何种鬼胎,这一刻众人都言笑晏晏地一齐饮酒, 尽管笑意不答眼底,到在落座时, 显然不如之前热闹了。
谢临泽注意到绣绣等几个舞姬退了下去, 便也准备从左侧通道离开, 刚从座位上起身,季函便问:“你去哪?”
“下去休息一会。”谢临泽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身后季函和青辞两人。
若按平时季函一定不会让他离开, 可这会他心神大乱,顾不得他,没有再做阻拦,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谢临泽快步穿过内殿, 远离了喧嚣的繁华,来到外面的游廊上,看到一队舞姬正好消失在拐角, 他跟了上去,却没有见到她们的身影,向四下张望亦是一片安静的夜色和起伏的黑影。
忽然前方响起一串脚步声,谢临泽跟上, 唤了一声:“绣绣?”
那脚步声在加快,谢临泽随之跑了起来,对前方那道纤瘦的身影喊道:“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可绣绣像是没有听到,没有回头,直接跑上了石阶,融入黑暗中不见了踪迹。
谢临泽来到她的离开的地方,面前是一座巍峨的藏书阁,他从旁随手截断了一根树枝,从宫灯底挑起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走进敞开一道缝隙的楼阁中。
里面是满目深不见底的黑暗,谢临泽记得阁中的墙壁上明明嵌了几颗夜明珠,烛光向墙上一照,一片空荡荡。
他隐隐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向后退了几步,正准备离开这里,却听到身后咯嗒一声响动。
他骤然回身,树枝向前一递,一明一灭的烛火照亮了站在黑暗尽头的男人。
许延穿着一袭玄织飞鱼过肩罗袍,束鸾带系腰牌,一手按在腰胯环首刀上,灯火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影影绰绰,迎着对方的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地略一点头。
像是在告诉他,出现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何人,不必感到不可置信。
谢临泽的心脏猛地收紧,阁中死寂了一瞬,他倏地将烛枝一丢,转身向门外冲去,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厉喝:“——谢临泽!”
他没有停下脚步,离门口只差一步,耳后风声乍起,冰冷的寒气呼啸而过,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锋堪堪擦过他的鬓角,打着旋飞来,铛地一声巨响卡进两边门框,横拦在他面前!
谢临泽的瞳孔紧缩,回过头,许延正垂下掷刀的右臂,冷冷问:“你还想去哪?”
谢临泽尽管早有预料,到了此刻仍错愕不已,就在他扭头望了一眼门外的夜色时,许延已经走近,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在岭北乌鸦林……”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方猛地一回头,迎面而来一拳狠狠揍上他的脸!
许延根本没有任何防备,挨了个结实,倒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鼻血冒了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血,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
谢临泽收回手,愠怒地看着他,“谁允许你来进宫的?”
“这话听着可真耳熟。”许延反应过来了,冷冷一笑,错过对方,把深深嵌进门框里的刀拔出来,砰地关上门,“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打你?”
清露殿中琉璃灯下亮若白昼,群臣觥筹交错,季函几杯酒入喉,总算压下恍惚的心神,他看了一眼身侧,却发现两人都不在其座。
他对侍从招了招手,问:“皇上和国师在哪里?”
侍从回道:“国师已经出宫了,皇上说是去外面走走,还没有回来。”
季函看着下方的盛宴,渐渐蹙起了眉,忽然起身大步向左侧通道走去,“调遣一队禁军跟我去找皇上。”
在离清露殿不远的藏书阁中,光线黯淡,只有一支散发着微弱光晕的蜡烛。
许延推搡了谢临泽一把,没有用多大力,但是男人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还手,被这一推向后退了几步。
谢临泽站定,随即扭头四下张望起来,抄起书架上一本厚重的经文朝他砸过去!
许延侧身一避,那经书比一个拳头的高度还厚,如同炮.弹般重重砸落在地,他怒火中烧地看向谢临泽,可紧接着五六本经书接踵而来!
他躲避不及,被砸得生疼,看见谢临泽还想走,更是怒不可遏,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谁知对方游蛇般地挣脱开,身形向后一转,反而捺住他的肩膀。
许延还来不及回头,被他一脚踢在腿弯上,当即咚地一声单膝跪在地板上。
谢临泽喘息不定地对他道:“限你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带着你那些喽啰,听到没有?”
许延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
谢临泽半晌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能看到他的背脊,便再问了一遍:“听到……啊!”
情势瞬间扭头,许延一手按地,一腿向后一扫,谢临泽顿时摔在地上,没有留给他起身的时间,男人一把压住他的双腿,下一刻接住他挥来的拳头!
庞大的阴影覆盖在谢临泽的身上,许延额角的青筋暴起:“很好,你总算不跟我装来装去了,你既然身手这么好,那么我们就来比比谁输谁赢?”
身下的皇帝看着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宛若刀锋悬于颈,他僵硬数息,没有再挣动。
“‘谁允许你进宫的’这句话,我记得很久以前你就说过,从那时到现在,你的想法还一直没有变过。”许延炙热的呼吸扑在男人的脸上。
谢临泽像被捏住了命门,讪讪地说:“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不巧的是,陛下您的这句话,我可一直没有忘。”许延的面孔凑近了他的耳畔,就在这一刻,谢临泽趁机猛地一抬膝盖,朝对方下身狠狠撞去!
许延不料他还会动手,只觉身下传来一阵火燎般的疼痛,咳了一声,谢临泽已经跑了出去。
顾不得疼痛,许延咬牙切齿地从地上起来,两步揪住了对方的头发,把他往回一扯。
谢临泽被抓住头发只能向后仰起,原本便歪斜的玉簪坠落在地,他不甘示弱地回身抓住男人的手臂,张口重重咬下!
许延知道肯定被咬出血了,一边揪出对方的头发,一边用尽力气推开他的脸。
正当两人厮打在一起,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面的灯火投映在纸窗上。
季函领着一队被甲执锐的禁军气势汹汹地走来,接着头领一脚轰地踢开了门!
十多个禁军手持火把从两侧涌入,季函向里面看去,只见阁中空无一人,地上书籍散落,木屑狼藉,很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
“给我搜。”季函冷冷道。
禁军在一座座书架中四处搜索,殊不知在他们上方屋顶的横梁上,正坐着两人。
谢临泽被许延抱在怀里,屏息静气,却感到有什么不对,往披散的头发上一摸,发觉少了玉簪,连忙一惊。
还没有向下看去,许延忽然朝他抬了抬手,修长的手中赫然一支玉簪。
谢临泽刚刚定下心,对方却一手将他紧紧箍住,一手扳起他的下巴。
许延俯下面庞,不由分说地吻上那殷红的唇瓣,炙热的舌尖挑开牙关,与对方的唇舌相纠缠起来。
谢临泽愣住,没有料到许延突如其来的举动,此时此刻,季函就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这么多的禁军,一不警惕就会被发现。
他来不及错愕,被对方吻得乱了气息,想要挣扎却根本无法动弹半分,只得去迎接着这个侵占欲性极其强烈的吻,感受对方的唇舌深入厮磨,与他交缠,像是溺入了火热的水底。
他的气息越来越混乱,忽然听见下方禁军说话,这一声惊醒了他的神智,别过肩膀想要抵开许延,对方却将他箍紧,同时重重地咬在他的下唇瓣上。
谢临泽想不到对方还会咬过来,疼得忍不住要出声,却被许延严严实实地堵回在喉咙中。
等到两人分开,唇齿间拉出一条长长的银丝,许延看着面前的男人,眼底一片深沉。
谢临泽的长发凌乱散落,面容如冠玉,嘴唇从薄红变成了胭脂红,沾着诱人的水色,细小的血珠正从伤口中渗出。
在他们的身下,禁军搜索无果,回禀季函后,男人最后扫了一圈阁中,带着人转身离开。
偌大的藏书阁恢复了一片安静,谢临泽一手抵在许延的胸前,阻止他再凑近,顿了数息,才平静地出声:“不要让季函发现你的行踪。”
“你就只想跟我说这个?”许延伸手抹开男人嘴唇的血液。
谢临泽仰头望着他,眨了眨眼,又挪开目光,“你不该来的,不该卷入朝廷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