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50)
他们逃到一座村落里躲避,逃亡的过程对于谢临泽来说模糊而又混乱,赫连丞的死讯传遍北娆,费连枢果然震怒,一面下令抓住他,一面调遣大军。
村落里待着也并不安全,这户人家只剩了一个目盲的老头子,许延说了几句话,便以为他们是北娆人,收容两人暂且住下。
屋里很是破落,蜘蛛网密布在墙角,甚至连口热水都没有,床榻的被褥全是湿的,谢临泽坐在木椅上,盯着空气中的灰尘。
北娆交通不便,每个村落和城镇都设有通信站,许延放了信鸽出去,回到屋里,看见男人低靡的样子,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还是用轻松的语气说:“怎么不放个火盆?”
谢临泽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石雕。
许延只好道:“我方才已经给白驹门传出消息,待到明日一早便出发,路上会有人来接应我们,我们先回地城……”
“不。”谢临泽终于出声,“不回地城,我要回岭北。”
许延皱紧了眉,“现在回岭北?路上满是流兵,况且雪灾毁了好几条路,如何回得去?”
“况且。”许延走近几步,压制住怒气,“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你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好不容易得来一条生路,你就要这么放弃吗?”
谢临泽说:“我想清楚了。”
顿了数息,许延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担心费连枢带兵攻打岭北,可斥狼铁骑难道是吃素的吗?我们如果一走,就会再也没有后路,北娆完全受费连枢控制,往后寸步难进,你想清楚佛罗散的余毒怎么办了吗?”
他看着谢临泽,继续道:“我们只需要再留三日,三天内我一定解决佛罗散的问题。”
谢临泽的面容冰白,眼眸里萦绕着血色,没有半分波动,他站起身,“如何解决?从王宫里绑出巫医吗?许延,别再想佛罗散的事了,我自己有分寸。”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休息一晚,我们明早就走。”
还没有走两步,手臂猛地被身后的男人拉住,他随之回过身,许延整个人都被怒火笼罩,眉眼沉郁,目光令人可怖,“——谢临泽!”
谢临泽静静地看着他。
“我带你来北娆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你所谓的分寸是什么?受佛罗散折磨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吗?!”许延的声音透露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谢临泽像是被重重捅了一刀,不复平静,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的确没有分寸,一败涂地!现在再去地城,一旦出了差池,你想过后果吗?!”
“我只知道你若是死了,那么后果会更难以估计!大昭数百年来,皇权如同梁柱屹立在民间,谢家只剩下你一个,稳定局势非你不可,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抛下责任,可你接下来难道还要重复以前的局面吗?”
一股无声的疼痛从心底升起,谢临泽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他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我已经决定了。”
他将胳膊从许延的手里挣脱,转身推开门,他知道身后许延在看着他,却没有回头,转向隔壁屋再关上门,整个人蓦地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北娆的夜里没有一丝光亮,暗无天日,他背靠着木门,紧紧捂住嘴巴,压抑住咳嗽的声音。
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堵墙,夜深人静,都没有睡下,窗外传来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许延走出去,从信鸽的腿脚上拆下信,进屋对着烛火打开,信上有白驹门的印记,但却是周垣的字迹,写着:许夫人重病,药石罔效,已经时日无几,速归。
屋里静到了极致,许延的手指颤抖起来,无意识地捏紧了纸,他像是没有看懂,又把纸上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
然而字迹没有丝毫的变化,明明白白地提醒着他事实。
一夜过去,早上天色依旧昏暗,风雪交加,许延推开隔壁屋的门。
谢临泽抬起头,看着他走进来,许延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收拾起来衣物,将放着扳指的匣子扔进包袱里。
谢临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了什么,“你要走?”
许延直起身,慢慢吐出一口气,并没有看他,“我累了。”
屋里顿时死寂一片,空气像是完全被抽离,只剩下僵硬的凝滞,谢临泽显然愣了愣,像是过了数息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感觉一股浸入骨髓的冰冷,攀沿上脊背,令人只想发抖。
他扶着桌角撑住身体,挪开视线,没有再去看对方,像是确定般,重复一遍,“你要走。”
“是。”许延的话丝毫不留情面,甚是冷淡,“没有人会一直追着你走,也没有人会一直等你,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无法干涉,我们就各走各路。”
谢临泽蹙紧了眉,又刻意地让自己松开,摆出一副平静的姿态,没过一会儿又低下头,“嗯。”
许延继续收拾衣物和干粮,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几件东西,只不过这个过程仿佛过得极慢,谢临泽没有再出声,也没有阻止他。
很快,许延头也不回地拿着包袱推开门,外面的风雪涌了进来,他的脚步顿了顿。
谢临泽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唇,‘能不能留下’这句话不断徘徊,但嗓子像是被堵住,干涩至极,半个音也发不出来。
最终人影离开,那扇门关上了。
谢临泽独自站在原地半晌,脚下沉重得像注了铅,冰冷宛若潮水淹没而来,他似乎有些想笑,自嘲的笑容还没有成形,便如同脆弱的雾气散开。
男人渐渐抿紧嘴唇,忽然向外走去,推开门,没有见到半个人影,许延已经离开了,马蹄印在风雪之中模糊不清。
谢临泽从一旁牵了马,飞快地翻上马背,向马蹄印延展的方向追去。
路上风雪盖地而来,迷乱人眼,他不知道追了多久,只见到满目的白,却怎么也寻不到对方的身影,彻底辨不清方向和道路。
手指冻得裂开,嘴唇是失去血色的青白,谢临泽却像是没有察觉,只顾着朝前方奔去,不断地催促着马匹前进,在疾驰中马匹不慎绊在了石头上,顿时发出一声嘶鸣倒下,马背上谢临泽毫无防备地被甩下,摔在地上滚了五六圈停下。
狂风从四面八方涌动,吹得衣袍飒飒作响,撑起身体的胳膊微微颤抖,剧痛侵袭而来,谢临泽足足过了半晌才恢复意识,抹干嘴角流出的血液。
他站起身,衣衫单薄,身影渺小,眺望远方,前路已经再也看不清了。
第100章 生路
到了这一刻, 他忽然想起昭德帝曾对他说过的话,那会儿他意气顽劣,感情用事惹了乱子被罚跪在祖祠。
父皇没有打骂, 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任性妄为可以, 轻贱自身也可以,你生在权利的巅峰, 所作所为皆倚仗于此,皇权天授, 理所应当, 可你总要认清你的位置。”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谢临泽已经记不清了。
父皇的声音继续在脑海中响起:“你所处的位置,只容得下一个人,并非百无禁忌, 追寻得不到的东西,例如愚不可及的感情,只会蒙住你的眼睛,让你越走越远, 转过身,唯有属于你的权利是真真切切存在。”
.
岭北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数十个士卒轮流巡守, 石道间堆着弓箭、火盆等物,其中一个士卒看见远方一个黑点弛近,连忙放出警告,楼上立刻持弓对准下方。
沉重的城门向两边打开, 一队黑甲骑兵训练有素地包围住来者,领头的副将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矛喝道:“来者何人?”
谢临泽的头发和脸上都是雪花,对指向他兵器视若无睹,抬起僵硬的手抹了一把脸,他从马背翻身下来。
这些驻守在岭北的斥狼铁骑都在处置袁轩峰时见过他,旁边立刻接连响起惊讶的喊声,“是陛下?!”
“皇上怎么会从关外过来?”
“难道是庞将军有消息了?这几日风雪这么大,路上险阻,陛下怎么独自来此?连个扈从也不带……”
一伙士卒惊愕过后,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谢临泽冷得说不出话,边往前走,边抬了抬左手。
士卒们又起身跟上他的步伐,见谢临泽像是冻僵了,匆匆忙忙地簇拥上来,为他披大氅,招呼卫兵快去拿手炉。
“不必麻烦。”谢临泽的身体总算恢复一些,尽管脸上依然没有一丝血色,“庞清不在,你们如今是谁主事?”
士卒们中走出来年轻的将领,拱手道:“回陛下,末将郑均原是庞将军的副将,现在暂代管辖岭北一应事务。”
谢临泽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由你来顶替庞清的职务。”
“是。”
“即刻传令,斥狼铁骑以及岭北驻军集结候命。”
“是。”
谢临泽转过身,进入城门,大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士卒们引着他往里走,在屋里端进几个火盆以供取暖,不一时又有士卒在外间道:“陛下,几个将领已经到齐,正在外等候。”
谢临泽将手放在火盆架子边烤暖,目光定格在墙壁上的羊皮纸地图,上面绘着北地一带山川地形。
其中有不少因为缺少具体勘察而模糊的地界,但是他在北娆待这么久,又从王城一路来到岭北,大概心里有了盘算。
正和这些将领商议如何防御敌军偷袭的事宜,帘子被士卒匆匆掀开,“禀陛下,城外有一个北娆人求见……”
桌对面一个将领怒喝:“北娆人求见还来通报什么?还不赶紧杀了!”
“但是他自称见过季首辅!”士卒连忙把话说完。
谢临泽手上的兵棋咚地掉落,视线从沙盘上移过去,“传他进来!”
不过片刻,一个浑身褴褛布满伤口的北娆人被士卒押进来,谢临泽一眼认出他是赫连丞身边的亲卫,示意士卒放开他。
从那北娆人递上季函的玉佩,焦急而颠三倒四话里,他知道了赫连丞和季函竟然并没有死,而是在亲卫的拼死抵抗中,躲进了秣城附近的山里,现在青辞的人马已经封住山,正在四处搜罗他们。
赫连丞身边的护卫已经折损太多,只逃出来一个通风报信,本要去寻找费连枢的手下,可青辞将事情做绝,一方面派兵去扰乱费连枢的视线,一方面紧紧追杀他们,到处都是探子,不光有中原人还有北娆人,只能直接从峡谷朝最近的岭北求援。
这简直是绝境里的一线生机,可赫连丞能撑的时间太短了,情形凶险万分,这会儿岭北若是有任何异动,无异于明摆着朝北娆宣战。
无数个念头从谢临泽的脑海划过,他转身看向地图,顿了片刻,“你先退下。”
亲卫顿时慌了,“现在能救王上的人只有你!况且你们的首辅也在……”
谢临泽打断他,“斥狼铁骑听令!”
郑均马上拱手,“末将在。”
周围一圈将领也站了起来,亲卫一愣,接着谢临泽说:“立刻整顿军队,等天色一暗,从陵关进军北娆。”
现在费连枢的绝大部分兵力都在王城向边关陵州一带进发,赫连丞殒命的消息一传开,他差不多能料到北娆上下一片混乱,趁着现在的机会,一举拿下陵州,才有可能进入北地颍城,有救下赫连丞的机会。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速战速决,如若陵州将领硬是守城不出,那么万事休矣,别说救回季函和赫连丞了,他们的尸骨都该凉透了。
夜里雾气苍茫,陵州城墙在黑暗中仿佛壁立万仞,数里外万千大军在后,数队骑兵先行飞快穿过林间,郑昀半弓着腰,警惕地注视四周的情形,扭过头,“陛下,城楼上的守卫每一盏茶的功夫更换一批,接下来该如何?”
他身边便是一袭狐裘的谢临泽,面色如冰,没有一丝血色,眼底隐隐泛着红,目光沉静地盯着城墙上的情况。
郑昀虽为武将且出身不高,但也受过书香门第的教养,注重规矩礼节,对于皇帝亲自上战场,自然不赞同,坐镇后方鼓舞士气也就罢了,偏偏还在最前线。
这么想着,谢临泽忽然有了动作,他把身上的狐裘一脱甩开,露出里面黑色的长袍,在袖袍角利落地系上带子,以免过长的衣袂住动作。
接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等我号令。”
便快步向前而去,整个人几乎与夜色溶为一体。
郑昀不敢置信,“陛下?”
不过几个呼吸间,男人已经消失在灌木林间,从巡守的空隙穿过空地,潜伏在城脚下,向上抛出绳索,身形极快节节上升,无声无息地落在高高的城墙上。
郑昀望着远方,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那一道夜幕之下的黑影,游走在城墙之上如若鬼魅,手起刀落间守卫不断倒下,这些巡守的卫兵们安逸久了,完全没有料到此刻会有人偷袭,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死在对方的剑下。
片刻之间,城墙上的北娆旗帜倒下,郑昀知道这就是信号,连忙对斥候传令让后方的大军前进。
不一时,谢临泽回到下方的骑兵中,三万斥狼铁骑离陵州城只有一里的距离,到了这一刻,城墙下的守卫才轮换过来,见到下方大军全速攻进,北娆军队惊骇万分,根本来不及做准备,迎战军令刚一传下去,还颇为混乱,跟训练有素的斥狼铁骑完全相反。
等到城上城下士卒涌动时,斥狼铁骑已经列好阵型。
谢临泽骑在马上,身后是黑压压的万千将士,肃杀的寒风猎猎卷起,大昭的旗帜飘展开。
他挥手一劈,万千箭羽如落雨般密集落下,如同代表着死亡的乌鸦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
经过一夜厮杀,天还没有亮,杀伐声渐渐停歇,满城弥漫着血腥味,尸体横七竖八,斥狼铁骑完全占据了这座城池,将抓住的北娆士卒们关押在一起。
谢临泽令郑昀守住陵州,自己带着一队铁骑朝着颍城的方向赶去,风雪漫天铺地,寻着峡谷追兵留下的痕迹,山上满目皆白,树木几乎被掩盖,要找到赫连丞和季函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先前来求援的北娆人认得路,可还没有走多远,便撞见一队大昭人,对方三下两下被铁骑解决,一个个捆绑在地。
士卒抓住领头的那人,一边拧着他的肩膀,一边厉声审问:“是谁派你们来此?!”
领头人痛得大叫,忙不迭地喊道:“是青辞!是他让我们来杀北娆王的!”
谢临泽淡淡地开口:“赫连丞还活着吗?”
“活、活着!他现在逃进山里,我们的人也没有找到……”
“你们还有多少人?”
领头人畏缩地道:“我们的人马分成六队,找到了赫连丞就燃烧柴禾,以烟火为信号,从四面包围过……”
话刚落音,谢临泽抬起头,只见远处半空中升出一缕袅袅灰烟。
骑兵们在他率领下当即上马冲了过去,到了地方,果然双方正厮杀在一起,血腥味四处弥漫,赫连丞和季函显然受了伤,周围的护卫寥寥无几,正节节败退,勉强对抗敌人。
谢临泽身边甲兵坚利的铁骑们围上,锐不可当地破开对方的攻势。
赫连丞浑身狼狈至极,头发和衣袍黏着泥土和鲜血,他逃亡了将近三天,早就筋疲力尽,原本已经抱着必死的态度,持剑拼命地杀退四周的敌人,可越来越多的人影挡住了去路,将他们包围住,不料这一刻竟然有援兵赶来拔诸水火,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斥狼铁骑。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队伍,铁骑们收回武器,扣押住这伙还在挣扎的刺客,向两边退开,露出中间骑在马上的谢临泽。
赫连丞顿时意识到了问题,“难道……”
“没错,现在陵州城已经在大昭的手里了。”谢临泽从容地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唯一的幸事,就是你还活着,有机会能拿回来。”
赫连丞傻眼了,一旁的季函从劫后余生的怔忪中回过神,捂住肩膀的上的伤口,慢慢吐出一口气,向四周环视一圈,犹豫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许延他人呢?”
第101章 前夕
这句话谢临泽还没有回答, 远方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焦急的声音由远至近,“陛下——费连枢带着兵马杀去陵州了!”
传讯的斥候太过慌张, 以至于从马上摔落在雪地里, 顾不得起身,心急如焚地道:“属下一路追来, 看到长烟才寻到陛下,现在郑昀将军正带兵抵抗, 但恐怕撑不了多久!”
气氛陡然一变, 三个人神色各异, 谢临泽危险地眯起眼睛,斥狼铁骑先下手为强,一夜之间突袭夺下陵州, 还没有布防,面对费连枢的攻势想必够呛。
“陛下还有……前线斥候传来消息,说是青辞正在北娆军队中,已经投敌叛国, 还给了费连枢岭北城的布防图……”
赫连丞立刻扭头对谢临泽说:“让我去跟费连枢说,一定能够制止……”
“别想了。”谢临泽打断他,“若是我不拿下陵州, 费连枢便会攻打岭北。这场战争已经不是上位者能够阻止的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挑起战争的源头,避免战事进一步扩大。”
赫连丞咬紧牙关, 脸上再也没有一丝慌乱,他究竟是北娆的王,对于敌国来袭,自然不甘愤恼,“费连枢至少有十万人马,但斥狼铁骑一共才多少人?是两万还是三万?更何况统领庞清不在,你就那么肯定能够打败北娆?”
谢临泽嗤笑一声,“你难道不知道兵贵精不贵多,况且我姓谢,有我在何须庞清?”
他不再看身后的北娆王,转身向队伍走去,季函挪步跟上,一行人上了马,赫连丞眼见几个士卒向他走来,防备地持着弯刀挡在身前。
刀锋的声音响起,谢临泽微微侧目,“传言里你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你不想真正成为一具尸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