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25)
“好。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找出口。”叶流州点了点头。
头顶树枝错落,天黑无月,四周落满漆黑的阴影,远处响起鸟叫的咕咕声。
夜深人静时,叶流州注意到许延有些异样,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眉头紧紧拧着。
叶流州将布巾浸上水,盖在他的额头上,等了一个时辰换了几次水,却没有丝毫退烧的迹象,再这样下去许延必死无疑。
他起身向丛林里走去,回忆起对方曾经给他治伤用过的草药,记起几味,可草药的样子相差无几,他管不了那么多,一起堆在布兜里。
借着朦朦胧胧的星辉,他看见泥坡高处生着一株地榆,刚爬上去连根拔起,正要下来,忽然脚下踩到一块松散的泥土,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叶流州整个人随着崩塌的泥坡滚到坡底,中间磕磕绊绊撞到无数锋利的石头上,一时间头晕目眩,轰然被埋在厚重的泥土底下。
剧烈的疼痛让叶流州好半天没有缓过来劲,他顿了片刻,想要撑起身体,鲜血直流的左臂却传来过电般的剧痛,让他重新倒了下去。
他眨了眨眼睛,向坡上一看,满目漆黑,阴影宛若鬼魅魍魉游离不定,透不出一丝光线。
渐渐地,他的眼底爬满了血丝,额上冷汗直流,深深地吸几口气,叶流州颤抖着肩膀撑起身体,抖落倾压在背的泥土和岩石,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一点点爬上坡,踉踉跄跄地回到原来的地点。
把草药碾碎,敷在许延的身上,叶流州替他系上绷带,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难得一见的虚弱姿态,不由生出几分恍若隔世之感,像是见到幼时的季六一般。
他就这么盯着对方发怔许久,压抑的疲惫的疼痛一齐涌上来,微微阖上眼睛,脑袋里一片迷糊,但还是没有真正睡过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夜色漫漫,寒风瑟瑟,叶流州忽然感到手上被什么东西一覆,传来一股温热的暖流。
他睁开眼睛,发现不知何时,许延已经醒了,胸膛伤口让他没有办法挪动身躯,只抬起左手覆盖在他的手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黑曜石般的眼眸却仍流动微光,与他对视。
第53章 生死
“你现在感觉如何?”叶流州问。
许延的喉结动了动, 顿了一下才发出艰涩的声音:“你受伤了?”
叶流州朝他笑了起来:“那是你的血,流了这么多,我差点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幸好那一刀没有伤到要害。”
许延凝眸看着他, 从对方身上的泥土,被撕裂开数道口子的衣袍, 脖颈到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视线转了一圈, 定格在他不自然垂落的手臂上道:“把你的左臂抬起来。”
叶流州没有动, 僵持片刻, 与许延目光相对,只得讪讪地道:“一点小伤。”
许延道:“一会天亮之后,我去采药材。”
“别了。”叶流州道, “你受这么重的伤,还想着采药?好好躺着吧,明天我们从乌鸦林找路离开。”
他说完这句话,也在许延身边躺下来, 两个人看着枝桠错落间,墨蓝色的夜空一点点泛白。
许延道:“那之后呢?”
叶流州想了想道:“先躲过这群土匪,再找庞清带兵围剿岩风寨, 这边的事情落定,我们便回离镇,好好养伤。”
他扭头看向身边许延,对上男人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 笑着问:“你觉得呢?”
在四面涌来拂动芒草的寒风中,许延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温和,他说:“好。”
天色刚朦朦亮,林中一众人便开始准备赶路了,叶流州搀扶许延向拴着马匹的树边走去,忽然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另一头传来,他立刻压低了声音,向村民们道:“你们别说话……”
可一边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听见脚步声,吓得脸色煞白,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孩童尖锐的声音顿时在林子里回响起来。
叶流州皱起眉喝道:“快走!”
村民们惊慌地向前逃去,他把许延扶上马,一回头五六个土匪已经冲了过来,提刀便向众人斩去。
马匹受惊掀起前蹄,嘶鸣起来,拼命向另一头逃去,叶流州费力扯着缰绳,试图控制住它。
骑在上面的许延胸膛的伤口又溢出血来,染红了衣襟,他的嘴唇泛白,紧紧绷着神经,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才让马匹稍微停下挣动。
叶流州按住左臂,甚至来不及缓上一口气,又听见耳后利器落下带起的破空声,他朝一旁侧身一避。
锐利的刀锋斩断了几缕鬓发,接着毫不停顿地斩进了马匹的脖颈上,卡进了骨头里!
许延身下的马匹顿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根本无从着力,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栽下马去。
持刀的土匪抽出了刀,转向叶流州杀来,动作间刀锋大开大阖,眼花缭乱地接踵而至。
叶流州左闪右避,堪堪躲过朝他要害袭来的刀锋,可他越来越应接不暇,一个不慎背脊被划出一个血口。
叶流州吃痛向后一个踉跄,又被岩石绊倒,连滚了两圈才停下,他撑着地面一抬头,看见面前大笑着走近的土匪,冰冷的刀刃正往下滴着血。
两侧又有土匪杀了几个村民,一起朝他的方向走来。
——根本无处可避,叶流州喘息未定,睁大了瞳孔。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刀刃挥下时的寒芒,丝毫不怀疑那一刀的威力能够将他开膛破肚。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一截刀尖破出了土匪堆满肥肉的肚子。
对方脸上狰狞的笑容定格,一寸寸变得惊骇起来。
随着闪着寒光的刀尖抽出他的身体,土匪轰然倒下,露出了后面身形高大的男人,许延持刀而立,眉目冰冷,如覆寒霜。
他踉跄了一步,剧烈地喘息着,显然是费劲力气才站稳,对叶流州伸出手。
地上的叶流州来不及把手递给他,看见又有一个土匪向许延冲过来,连忙道:“左边!”
许延听声辨位,看也不看地挥刀砍去,正中对方的喉咙!
血液飞散间,他的身后骤然降下一道身影,一个魁梧的土匪伸出手臂狠狠地锁住了他的脖颈!
许延向后一倒,胸前的伤口因为大弧度的动作,彻底撕裂开来,钻心般的疼痛窜了上来,那一刻他眼前几乎是一黑,可没有时间让他停顿。
许延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开对方的手臂,胸腔里空气愈发稀薄,就连呼吸都难以维系。
叶流州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感到眼睛莫名传来一股难以忍耐的疼痛,他顿了顿,按捺下彻骨的剧痛,几步来到土匪旁边,刚要捡起地上的长刀,却被土匪注意到,一脚把他向后蹬开。
趁着土匪分神的机会,许延猛地翻过身,双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
土匪感到一阵窒息,狂乱地挣扎起来,从腰后抽出匕首,胡乱地划向对方,然而许延任凭手臂上被划出血口,丝毫不松力气。
渐渐地,土匪的动作僵硬下来,不动了。
许延额角暴跳的青筋这才慢慢平息,四周已经恢复一片平静,他们遇上的这一小队土匪已经全部死去,村民逃得逃,死得死,只剩下十多个。
他疲惫地出了口气,从尸体上起身时,浑身的骨头都不听使唤地叫嚣着,咯咯作响。
许延走到叶流州面前,把他拉着起来,对上剩下这些村民的目光,冷峻地道:“继续向前走。”
一行人拖着受伤的身体向前进发,脚下踩着落叶和枯枝,进了黑暗寒冷的乌鸦林中,这一带的树林生得高大茂盛,几乎掩盖了天空,四下偶尔传来一声乌鸦的叫声。
一路众人谨慎防备着周围的动静,幸而没有遇到凶猛的野兽,到了下午还没有找到出口,只能停下原地休息。
许延的情况看起来非常糟糕,强撑着与叶流州搀扶着走到这里,意识昏沉,半梦半醒。
叶流州给他换了草药,勉强止住血,如果天黑之前再不离开这片荒芜的树林,那么许延的性命堪忧。
他摘了满怀野果子过来,把匕首擦干净,切成一个个小块,塞到许延嘴里,没想到对方咀嚼着,唇边竟然溢出来一丝笑意。
叶流州挑眉看着他,“都到了这会儿你还能笑出来?”
许延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叶流州不切果子了,直接一股脑塞到他嘴里,堵住他的笑容。
许延也不在意,抬手接过果子,慢慢啃着。
两个人肩靠肩坐在一起,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踩断枯木的咔嚓声,让众人骤然警惕地看过去。
只见是那个脏兮兮地小女孩采了一些蘑菇回来,怯生生地望着他们,很是手足无措。
一旁妇女连忙上前拉过她,告诫道:“我们休息一会儿就要走了,跟你说了别乱跑也不听。”
小姑娘应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她的父亲,中年男人便堆起树枝,准备燃火。
许延出声道:“不能点火,炊烟会引来土匪。”
一家子人只得停下动作,小姑娘站到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手里的果子,咽了一下口水。
叶流州见此对她招了招手。
小姑娘犹豫一下,还是慢吞吞地挪动脚步,走到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叶流州问,在数次土匪的劫杀中,他没想到这个脆弱的小姑娘能侥幸逃过,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实在难得。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答道:“翠翠。”
“下次不要自己出去采蘑菇,外面都是土匪,太危险了。”叶流州把剩下的两个果子递给她。
翠翠接过,对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
她身后的妇女不好意思地感激道:“谢谢您谢谢。”
“不必言谢。”叶流州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进过乌鸦林的青年回来了,对众人道:“我找到出口了!快跟我来!”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打起精神,跟着他走去,小姑娘首先走得最快,跟上青年的脚步。
这一带的天色暗得很快,暮色四合,林中变得危机四伏起来,乌鸦接连不断的叫声诡异而森寒,有人寻声望去,却始终看不清乌鸦所在的位置。
临近出口,翠翠像是很欢快激动一般向林子外跑去,不过眨眼间,小小的身形很快淹没在夜雾里。
妇人连忙跟了上去,急急唤道:“翠翠!回来!”
可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声,她茫然无措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众人。
前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众人皆感到一丝不对劲,许延挡在叶流州面前站定,看向带路的那个青年,目光寒彻,抬起手里的刀。
青年回过身,带着些迷茫,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焦急地道:“不,我没有……”
他的解释来不及说完,忽然一道箭矢穿云破雾呼啸而过,嗖地穿透了青年的脖颈。
青年张了张嘴巴,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液,发不出半个音,接着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一片诡异的死寂。
众人心惊不已,看向射出箭的那片黑暗中,听见呼地一声响,亮起一团火焰,紧跟着一排火把接连燃烧而起,照亮了这片阴森的乌鸦林。
只见无数土匪手持着火把和兵器,森严林立,正中间站着陈氏兄弟和面无表情的翠翠。
惊骇至极的气氛在四周弥漫开来,许延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叶流州从震惊中回过神,很快想出了个七七八八,翠翠先前离开过众人,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撞上的土匪,为了保命出卖了他们的行踪。
村民们反应过来,急慌慌地向后逃去,土匪们见此哄叫一声,纷纷追了上去,村民又哪里能逃过这群身强体壮精力充沛的土匪,很快被抓住杀死,甚至被土匪啃食起血肉。
冲天的惨叫和哀鸣声惊起了林子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在上空盘踞飞舞,嘎嘎不断地叫了起来。
那妇人在混乱的人群中对翠翠哭喊:“翠翠,你在做什么!还不快回来!”
翠翠摇了摇头,轻声道:“娘,你们逃不了的,我不如跟着他们。”
陈盛闻言大笑起来,随手搭在她的肩上,“还是这个小姑娘有眼力见!”
有两个土匪上前要抓住妇人,撕拉一声扯烂着她的衣服。
妇人求救一般看向翠翠,小姑娘却无动于衷,她扭头哭喊着朝丈夫求救,可丈夫完全瘫软在地上,颤抖着身体,没有半分要救她的意思。
妇人无助地捂住衣襟,忽然猛地抬起头,看向叶流州两人的方向,表情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伸手指过去,声嘶力竭道:“是他们杀的你们的人!是他们抓得你们的人!要杀也该杀他们,都是他们的错!”
叶流州没有回头看许延的神情,他可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眼底升起戾气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脑袋深处传来的绞痛牵扯到了眼睛,让他不由抬手捂了一下。
两个土匪的动作停下,看向前方的大当家陈虎。
他身边的陈盛哈了一声,“她说的是,先给我杀了这个许延!等等……抓住他,我要让他好好付出代价!”
陈虎朝他们点了点头。
两个土匪朝他们走来,许延刚做出迎击的姿势,便被后方的偷袭一脚踹倒,砰地摔倒在泥土里,用了几下力,都没能站起身。
“许延!”叶流州慌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却被旁边的一只手忽然扯住头发,双臂也随之向后扯去。
两人被土匪扭送到陈盛面前,对方挂着笑意围着许延转了一圈,突然扬起一拳重重打向他的腹部!
许延向后一跌,摔倒在地,大团大团的鲜血从他身下冒了出来。
叶流州心惊胆颤地看着这一幕,连声音都不稳了:“住、住手……”
可陈盛没有一丝怜悯之心,对待他们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随着一声令下,一群土匪围着许延拳打脚踢起来,只听许延断断续续地猛烈咳嗽着,嘴里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淌下来。
“——住手!”叶流州眼底爬满了血丝。
这一声引起的陈盛的注意,他看了一眼叶流州,喝令土匪们停下动作,道:“这个姓许的就是拿我去袁府救你吧,让我想想,怎么对付你呢?”
他停了片刻,看向陈虎,问:“哥,你觉得该怎么做?”
陈虎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凶恶的双目戾气横生,“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那样太便宜他们了。”陈盛耸了耸肩,随口道,“先砍了他一只手吧。”
抓住叶流州的土匪立刻把他按倒,拔出匕首,眼看就要剁下他的手,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许延,如同尸体般快要没有气息,忽然动了动,握住掉落在地的腰刀,挣扎着要站起身。
然而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过滞涩,很快被土匪们七手八脚地按住,那腰刀也从他无力的指间摔落。
陈盛见此露出了有趣的神色,“你还能动?不想让我剁下他的手,那不如剁你的手如何?”
许延喘息着看向对面的叶流州,猩红的血液从他的额头落在眉间,缓缓蜿蜒着左眼,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不要……动他……”
叶流州无措和他对视,睁大了的眼睛,里面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陈盛张狂地大笑出声,一遍遍回荡在林中,他道:“那你的意思就是砍你的手了?”
周围的土匪喽啰们也跟着他哄笑起来。
陈盛接过手下递给匕首,走到许延面前俯下身,有土匪拉开了他的手臂,放在岩石上。
陈盛转了转匕首,似乎在想怎么下手,抵在他的腕上,接着快速抬起手狠狠地向下砍去!
“——等等!”
匕首堪堪在分毫之差间停下,悬在许延手腕之上。
陈盛抬起冰冷的眼睛,看向一边的叶流州。
对方喘息着,伸出手臂,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们,不如先从我开始,留着许延慢慢折磨?”
陈盛啧了两声,颇感有趣地视线在两个人周围扫了扫,转身朝他走去。
许延眼睁睁地看着陈盛扬起匕首,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跳动,“叶流州——”
陈盛在叶流州的手臂比划起来,划出数道血口子,就是没有下手,似乎想看到对方脸上大惊大落的恐惧。
可叶流州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陈盛百无聊赖地把匕首上移,对准了男人的胸膛,正准备结束这场闹剧。
忽然之间,叶流州的手臂青筋浮现,猛地向上抬起,那两个土匪没想到他会在这一刻挣动,一时间没有按住他,只见男人骤然起身按住了陈盛的手。
陈盛很显然地一愣,下一刻手里的匕首被对方抽去,感到脖颈一凉。
——叶流州扬臂横向一挥,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形势骤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扭转!
四下一片空旷的死寂骇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陈盛脖颈撕开巨大的口子,无数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对面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其中一滴落进他的眼眸里,弥漫开,成了一片不见天日的血红。
第54章 就戮
“——给老子杀了他!”陈虎愤怒的嘶吼声让众人清醒过来。
叶流州身后的土匪刚要拔.出剑砍上去, 对方倏地反身一抬手,匕首硬生生插.进他的手掌心,血肉撕裂的声音伴随土匪的惨叫响起!
男人接着抽出敌人鞘中的长剑, 头也不转地向调转剑锋, 铿锵一下挡住右边的袭击,顺势在对方的脖颈上一转而过——
冰冷的弧光犹如月下落雪, 飞溅的血液宛若飘洒的红梅花瓣,衬着男人的眉目, 浑然似是幅无情而又凄美的丹青画。
许延被人压制住肩膀, 无法动弹, 这一幕带给他的震惊远远超过翠翠的骤然叛变,他完完全全忘了反应,睁大到极致的瞳孔, 倒映着这个一直在他庇护之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