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48)
青辞笑着微微欠身,“能够重睹君面,实在是一件幸事。”
“对你来说未必是幸事,毕竟你以为今天还能跑得掉吗?”随着谢临泽的声音,他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无数严阵以待的侍卫。
青辞看着密密麻麻的侍卫堵住去路,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转向季函,“季大人高居首辅之位,竟然还甘心做一个危如累卵的鱼饵?”
季函原本还以为计划只是为了铲除费连枢,却扯出了他绝对也想不到的青辞,将蛛丝马迹连成线,怪不得他来此的消息会传来左贤王手里,敌人会轻而易举地跟他的行踪,看来策划刺杀他的幕后之人就是对方。
无数揣测思绪掠过脑海,季函面上一点不显,阴晴不定地出声:“这也是要看钓的人谁了。”
青辞难得地蹙起眉,因为他的身后又传来一道脚步声,许延站在石道的另一头。
前前后后的道路都被堵死,此刻的形势对于他无异于灭顶之灾。
谢临泽抬起手,“杀了他。”
侍卫们前仆后继地蜂蛹而上,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落下,青辞横剑拦下第一波攻击,脚尖飞快一点地面,身形向后退去。
许延等候已久,势若风行电扫,袭向青辞的死穴!
挂在旁边的蜡烛呼啸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游走的投映,两个人缠斗在一起,刀剑不断碰撞,每一招一式都是生死交错。
谢临泽带着侍卫们攻上去,可青辞像是背后有眼睛,飞快地避开,可就是分神的这一刻,许延骤然狠狠一挥,将刀刺进对方的肩胛骨!
骨骼破碎的声音响起,刀锋从血肉中抽离,血液当即飞溅开,青辞没有吭一声,向旁边跌了几步,紧接着一个虚晃和许延擦肩而过,朝搏斗场的方向逃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地面上血迹蜿蜒,谢临泽很清楚机不可失,不能放跑对方,立刻带人和许延冲出甬道。
外面天光大亮,满场沉浸在杀戮中的众人,因为闯进来的一伙人被打断,追杀这种事在北娆并不少见,可对方都是中原人那便不一样了,一时间喧嚣声如退潮般低了下去。
看清了谢临泽的脸,高台上的费连枢不可置信地站起身。
然而谢临泽已经完全顾不上身份了,杀了青辞的念头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青辞当然明白寡不敌众,要想逃过这一劫只有一个方法,于是他飞身落在了比试台上。
两个人比试身手定生死,旁人不得干预,这是屠宰场自古以来的规矩,任何人不能违逆。
第96章 抓获
许延本想上前, 却被谢临泽拦住,“这笔账由我来跟他算。”
男人一身红袍,一步步走上石阶, 修长的手指按着剑柄, 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眼神像是尖锐刺骨的寒冰。
偌大的看台人头攒动, 不知为何,众人在这一刻都没有发出声音。
青辞站在他的对面, 肩膀血流不止, 注视着对方数息, 面上露出一笑,语气轻松写意,“阿泽, 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
谢临泽没有说话,他耳朵里一直在嗡嗡作响,从未有过的战意从脑海中腾起。
“那个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有这么高……”青辞抬手比划了一下, “长得非常好看,穆老将军教你习武,你轻功还没有练熟, 便急着要渡湖而过。”
“说够了没有?!”谢临泽听他说话只觉得虚伪无比,难以忍受地厉声打断,同时身形瞬息上前,剑光如雪笔直地冲着对方面门劈下!
青辞在他靠近的那一刻, 已然抬剑横挡,顿时两剑相击发出一道剧烈地金戈震响。
两个人眼眸对视的距离极近,青辞的剑锋向下斜去,化开巨大的力道,紧接着抬起另一只手,以一个快到几乎只残影的速度,狠狠卡住谢临泽的脖颈!
谢临泽的注意力全在剑上,完全来不及防备,被对方迎面扼住,顿时失去平衡向后仰倒,重重倒在石台上。
台下看得分明的许延按捺不住,刚刚上前一步,旁边的季函拉住他,“屠宰场是什么规矩你也知道,你若是上去遭到公愤,反而会适得其反!别着急,他应付得来。”
许延紧紧咬着牙,满场响起的惊呼声,提醒着他身在何地。
谢临泽倒下顾不得疼痛,掰住对方卡在他喉咙的手,不让青辞再继续加深力气。
青辞半跪在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剧烈的动作让他肩头伤口撕裂,衣襟已经染红一片,嘴唇苍白,声音轻柔地继续说:“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是我还记得,你在湖面上飞身而过,才到一半便难以维持,落下水里,当时所有人都慌了神,跑下去救你。”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着一个人转?”青辞歪了歪头,“还没有想出个究竟,你就自己从湖水里冒出来,看着惊慌狼狈的众人,明明满身是水,还能大笑出声。带我进宫的国师告诉我,你是太子,太子殿下。”
随着对方力气逐渐加重,谢临泽难以呼吸地挣扎起来,听见对方模糊的声音,“我们两个还真是不一样,你的存在总是在提醒我,我渴求的一切,你都能够毫不在意。”
眼前的光影在不断旋转,谢临泽深深吸气,攒足了全身的力气,猛地翻身一挣,长剑凌厉地向对方划去!
青辞向后一退,但前襟仍被剑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谢临泽扶着地起身,看着他喘息道:“你说得没错,青辞,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满座熙熙攘攘的众人化为模糊的背景,喧闹嘈杂的声音飘渺远去,两个人对视,谢临泽一字一顿,“因为你不配。”
青辞的眉峰一跳,那一瞬间他的双目戾气深重,可很快,笑容掩盖了他的情绪,“阿泽,你知道先帝是怎么死的吗?对于惠瑾皇后,确实如传言一般,帝后感情深厚,所以季家才能平步青云。这一份信任,让昭德帝饮下来自他的皇后亲手递来的汤……”
“给我闭嘴!”剑锋裹挟着森冷寒气逼近,谢临泽明白对方是在故意激怒他,但仍控制不住怒火汹涌而出,他维持着即将崩断的理智,与青辞在转瞬之间叮叮当当地对了数招。
两人的剑光形成风雷般的残影,割破呼啸的风声,速度快到了极致,交击一触即分,大开大阖,吮血劘牙般凶狠,每一次攻势都是对准了彼此的死穴,动作间完全没有反应的空隙,全凭着最本能的意识。
他们在一刻所展出的绝顶剑法几乎是已臻化境,看台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跟不上他们之间交错的杀机。
直到谢临泽不顾及自身,剑刃以一个极其险峻的角度,骤然穿过空隙,硬生生地席卷而上!
以青辞受伤的程度万不可能避开,他收势横剑一拦,然而那力道几乎摧枯拉朽,宛若惊雷降下,只听铛地震响,溅起空气中无形的气浪,阻拦的剑锋砰地断成两截!
满座众人皆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叹。
即使断剑拦去了一部分力道,但青辞受到重击的威力依然惊人,他重重摔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来不及起身,谢临泽已经大步跟上,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胸膛上,当即剧痛袭来,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谢临泽毫不犹豫,剑锋对准对方的心脏位置刺去,然而火石电光间,听见青辞道:“你要是杀了我,那么庞清也就没有命活了。”
闪着寒光的剑尖堪堪在分毫的距离停下。
谢临泽扫了青辞一眼,“庞清在你手里?”
青辞现在的状况简直狼狈至极,血液不断涌出,浑身满是伤口,气若游丝,“……是。”
谢临泽讥诮地勾起嘴角,“你觉得我会在意庞清的性命?”
青辞每说一句话都显得极为费力,他沾满血液的眼睫弯起来,“毕竟你是陛下,庞清是为你效力的戍边将军。”
石台上的气氛一片肃杀,静了数息,谢临泽脚下加重了力道,“庞清在哪里?”
青辞的骨骼受到巨力的碾压,发出不堪负重的咯咯声,就在这时,对面高台上费连枢倏地站起,挥手命令道:“胜负已定!拿下这个中原人!”
他身边的数十个守卫向台上冲了过来,看台的观众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当即一阵哗然。
台下的季函心下一沉,若是费连枢插手,这次的计划便要功亏一篑,正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时,旁边许延持刀而立,浑身杀气凌厉,挡住守卫的去路。
就在即将刀戈相向的那一刻,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赫连丞带领着大批的士卒涌了进来,他紧紧皱着眉,目光将场面扫了一圈,“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士卒分成两队,不由分说地推开费连枢的人马,抓住所有中原人,谢临泽和许延没有反抗,任凭对方把他们和青辞带出屠宰场。
临走之前,赫连丞回过头,看了一眼费连枢。
那目光让费连枢感到不寒而栗,立刻僵硬地躬身行了一个礼。
回到王宫,士卒们才松开他们,之前赫连丞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把他们带走,路上差不多已经想了个大概,指了指地上的青辞,“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谢临泽扭过头,对身边的许延开口:“庞清失踪与他有关,先审出……”
话还没有说完,许延面色冷硬,不由分说地走向青辞,接下来的画面让一屋子人都心惊肉跳起来,要不是谢临泽把剩下的话补完了,许延下手之狠能直接杀了他,其中有好几次青辞看起来就像是断气了。
等到半晌许延收手时,连赫连丞都有些承受不住,不自在地别开视线。
青辞整个人倒在地上,鲜血汇成了血泊,脸朝着地面,衣袂褴褛,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意识,像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许延许拍了拍袖摆的尘土,淡淡地走回来,仿佛不过是做了一件寻常小事,平静地对谢临泽道:“刚才是算是我的那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谢临泽还陷在刚才的画面里,顿了顿回过神,看向地上的青辞,眼神漠然,“就这么死未免也太便宜他了,我比较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转向另一头的赫连丞,“还有没有佛罗散了?”
第97章 下手
赫连丞挑了挑眉, “那就要看你要的是什么样的佛罗散了,像给你用的,就是完全炼成的蛊毒, 除此之外, 还有很多半成品,效用会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谢临泽淡道:“如此正好。”
“啧啧, 我看估计用不上,他就要死了。”赫连丞咋舌, 他对佛罗散的效果再清楚不过, 看来青辞的下场会是相当惨烈, 扭过头对手下摆了摆手。
不一时,匆匆进来的侍卫却是另一人,慌张焦急地对赫连丞道:“王上出事了, 秣城发生雪崩,埋了大半村落,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损伤!”
秣城距离王城隔了五六座城池,地势险要, 气候险恶,一旦发生雪灾恐怕数千人都会死去。
屋里的气氛一僵,赫连丞的脸色骤变, 他大步向外走去,“先派驻扎在王城外的军队调去救援。”
走到一半,他又转头看向谢临泽他们,“事发突然, 我要去秣城一趟,你们……”
现在费连枢已经看见谢临泽了,一定会想方设法铲除大昭暄和帝,这种情况倘若赫连丞抽身离开,对方必然更加无所顾忌。
“我先将王都的事务分配妥当,这次雪灾估计最少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我会派兵在王宫巡守,待到巫医炼出佛罗散,清完余毒,自然会人送你们离开北娆。”
说到这里,赫连丞露出一点笑意,“无论费连枢如何,我从来都不希望北娆和大昭再发生战争,北娆地处苦寒僻壤,天灾已经损耗太多,万不能再承受人祸。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你我身为君主,自当如此。”
谢临泽明白他的意思,颔首道:“大昭亦然。”
赫连丞离开后,一旁的季函看向地上的青辞,对方似乎因为流血过多已经失去了意识,“庞清是被他抓去了?”
谢临泽说:“拿冰水来,把他泼醒了审问。”
许延握紧手里的刀柄,他其实想直接杀了恶行无数的青辞,但边疆不能没有庞清。
他转过视线,看向身边的谢临泽,却发现对方的身形晃了晃,脚下几乎站不稳,连忙扶住他的男人,“临泽?”
谢临泽眼前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四周又恢复清晰,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疲惫地道:“我只是有点累。”
“方才在屠宰场你就应该把他交给我解决。”许延看着他的样子,担忧他身体残留的蛊毒,“你还没有痊愈。”
“别担心,我没有受伤,一切都结束了。”谢临泽微微一笑。
门外几个北娆侍卫进来,简单把濒死的青辞包扎一下,止了血后,把人绑住木架上,一桶接一桶的冰水从头淋到脚。
谢临泽三人坐在对面,等待他醒过来。
没过数息,在寒入骨髓的冰水的刺激下,青辞张开眼睫,他实在是太过狼狈了,深深垂着头,水流顺着苍白的下巴滴落。
“说出庞清的下落。”谢临泽冷冷道,“你为何要抓他?”
青辞安静地像是没有呼吸般,过了半晌他才恢复一点意识,牵了牵嘴角,“我要是说了,还能有命活吗?”
季函毫不掩饰自己的虚以委蛇,开口道:“你如果肯说出他的下落,至少能在今天保住你这条命。”
顿了顿,青辞抬起头,看向谢临泽的方向,“我要和你单独说。”
谢临泽还没有回答,许延抬手比了一个手势,侍卫立刻狠狠一拳揍在青辞的腹部,他顿时痛苦地咳嗽起来。
在谢临泽的记忆里,对方第一次这般处在下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昔日天人之姿落入泥泞,不堪至极。
明明他对于青辞恨不得锉骨扬灰,如今多年夙愿得报,这一刻他却觉得分外疲乏,“再问你最后一次——庞清究竟在哪?”
青辞没有回答。
谢临泽对侍卫指了指桌上的匣子,侍卫听从指挥拿起匣子向青辞走去。
里面放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条细小猩红的蛊虫。
青辞脸色不变,静静看着盛在眼下的蛊虫,目光转动,看着对方的谢临泽,露出一笑。
整个屋里静到极致,侍卫割开他的手腕,蛊虫一闻到血液的味道,立刻不断地扭动起来,沿着皮肤埋头钻进伤口,隐没在血肉之下。
青辞低着头,乱发掩住了神情,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谢临泽知道在这个过程被下蛊的人会相当痛苦,甚至会有人挺不过去,直接死在半道。
他感到屋里很是寒冷,手脚都有些僵,眼前的画面刺激他久远却深刻的记忆,眼球刺痛,他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渐渐地,青辞一寸寸地抬起头,谢临泽这才发现他之所以颤抖,并不是因为痛苦,他在剧烈地笑着。
那笑声溢出唇角,带着满满的疯狂,扩大到整个屋里回荡着,“原来……原来,佛罗散就是这种滋味……”
谢临泽的瞳孔微缩,相信对方已经彻底疯了,他不再继续看下去,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青辞倒在地上,脸上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额角青筋紧绷,他却依然在笑,但是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紧紧盯着谢临泽的身影离开石室。
片刻之后,那笑容渐渐散去,意识模糊之间,他脑海里记忆回溯而来,重新回到华美冰冷的皇宫中。
彼时,昭武帝在世,谢临泽还是那个太子殿下,坐在书房中下首,手里握着狼毫,安静地写着试卷。
对于青辞来说,那记忆太过久远,他只清晰地知道他坐在太子身边,案几搁着一张需要调音的古琴,殿中最上方是批阅奏折的昭德帝。
他们的身边是精致的窗棂,大片大片明媚的阳光落进来,细碎的光点在闪耀着跳跃,淹没了两个人的轮廓。
不一时,有华服女子走进门,人未至声先进,只不过,她像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原本正对着昭德帝的话音戛然而止。
青辞知道来人是惠瑾皇后,没有抬头,也知道对方正在用怎样厌恶的目光看着他。
惠瑾皇后静了半晌,转而继续跟昭德帝说话,走动间搅乱了光影,裙裾上簇簇牡丹花在光线中有些模糊。
她视若无睹地商量完季家的事务,临走之际,声音居高临下地传过来:“瞧着砚里没有墨了,青辞为太子研墨吧。”
话里明摆着把他将下人使唤,青辞没有犹豫,答了声是,动作不算快,手指从琴弦移向砚台,过程中上方的昭德帝没有阻止。
正当这时,砚台被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拿走了。
青辞一怔,抬眼一看。
谢临泽并未抬头,目光依然在试卷上不偏不倚,自个磨了墨,继续写卷子。
等到惠瑾皇后走了,他才把视线跟青辞对上,弯着眼睛促狭一笑,伸手在琴弦上叮地一拨。
那个笑容氤氲在阳光中显得金灿灿,瞳孔通透清澈若琉璃珠,就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泛着碎芒,面容仿佛披上薄雾轻纱。
直到谢临泽扭过头,青辞仍然陷在怔忪中。
他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甘愿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喃喃:“阿泽……”
然而吐出这两个字之后,眼前的画面轰然塌陷,光影再度飞速流转,佛罗散发作的剧痛把他拖回现世,一切灰飞烟灭相隔天堑。
他终于体会到了谢临泽当时所承受的痛苦,却丝毫没有露出后悔之意,只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不知是对谁的讽刺,大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石室外,廊道的窗阁落入大片光线,谢临泽还没有走出一段距离,手腕被后方的人拉住,整个人随着力道回身,落进许延温暖的怀里。
谢临泽抬手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许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