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42)
巫医上前来,呈上子母蛊,低声道:“王上,按这种状况来看,他应该是残毒没有清完,在子母蛊的面前,他就是一具服从于佛罗散的傀儡。”
赫连丞单手接过,勾了一下嘴角,饶有兴致的目光看向石台上的男人,“过来。”
许延眼睁睁地谢临泽下了石台,在众多注视中,像是一具提线木偶般向这边走来。
他上半身赤.裸,露出白皙光洁的胸膛,盘踞在身上的张牙舞爪的龙纹,手臂和腹部削薄流畅的肌肉,优美的人鱼线隐没在长袍中。
谢临泽一步一步地走赫连丞面前停下,脸上神色空洞,北娆王上下打量他一番,接着兴致勃勃地笑道:“你也有这么一天……”
他显然是记得自己年少时在京城被羞辱过的往事,那简直是他一辈子里最丢人的时刻,这下罪魁祸首落在手里,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况且能够令这位不可一世的大昭皇帝对自己马首是瞻,令他产生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
赫连丞顿了数息,想到了法子,嘴角咧开一道恶意的弧度,特意用带着浓浓口音的汉话开口:“这样吧,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怎么对我,老子今天就怎么对——”
“——铛!”
那一瞬间他还沉浸在得意的想象中,几乎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面前男人的动作未免太快太出其不意,谢临泽骤然拿过许延手里的陌刀,自下而上带起凌厉寒气,快若雷霆一般铛地挑飞了他的匕首!
下一刻一切尘埃落定,闪着寒光的陌刀横在赫连丞的脖颈前,让四周侍卫相救的动作戛然而止。
石室里死寂一片,谢临泽淡淡抬眼,瞳孔仍是血色,却再也不见半分麻木和空洞,他重复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许延看着他,心下松了一口气。
赫连丞从惊愕中回过神,万万没有料到对方居然没有被佛罗散控制住,僵硬地咽了一口唾沫,讪讪地笑了起来:“我这、我这不也啥都没干呢嘛……”
谢临泽微微眯起眼睛,他露出这种神色时,总是令人感觉到背脊发凉的危险,“凭你也妄图来控制我?”
赫连丞看着他眼底浓郁的血色,说话都结巴了,一紧张就不自觉地就冒出了北娆话,“佛佛佛佛、当心佛罗散,你身体里毒是没有清干净的……”
谢临泽皱起眉,他自然听不懂北娆话,“你在说什么?”
许延上前一步,手掌按在他执刀的手上,“让我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谢临泽松开手。
“你说的是真的?”许延淡淡地对赫连丞道,“他身体里的佛罗散没有除尽?”
赫连丞受制于人当然实话实说,“你没看来他还是红眼睛?老子告诉你,你最好放下刀,不然伤到了我可没人帮你救他,到时候——”
他的话来得及说完,许延骤然横起一腿,重重踹在他胸膛前,那一脚的威力之重,让赫连丞当即划出一道弧线摔了出去,砰地撞开了木门!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侍卫和巫医们一窝蜂慌乱地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北娆王从地上扶起来。
赫连丞摇晃站起身,剧烈地咳嗽还没有停就掐着腰用北娆话破口大骂起来,还颇有冲上和对方打上一架的气势。
然而才冲了一步,他就被黑压压的巫医们给按住,连忙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扒开了衣裳,胸膛前红肿一片,还隐隐泛起青紫,叽里呱啦地吵着嚷着要给王上治疗,一度压过了赫连丞的骂声。
一伙侍卫团团围住谢临泽和许延,因为没有得到命令,持着刀剑谨慎地没有上前,中间两个人面面相觑。
半晌谢临泽眨巴眨巴眼:“人在屋檐下,你踹他干什么?”
许延说:“那你还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又静了数息,谢临泽忍不住笑了起来,瞄到对面人的神色,把嘴角的笑压下,闷声闷气:“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不和我商量一声就把我带来北娆?”
他话刚说完,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不由一怔,许延根本把这些侍卫们视若无物,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怀里的人,声音落在男人耳畔,带着太多沉重的感情,最终像是喟叹般,“我只庆幸你能好好活着……”
谢临泽窝他怀里,被这一句话击得溃不成军,想到眼睛能够重新见到他的脸,心里涌上万般滋味,酸涩爬满胸腔,再多的话都变成了心照不宣。
片刻许延想起对方还光着上身,便松开他,外面寒风涌进屋,谢临泽脱离了怀抱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许延替他穿上外袍,系上腰封。
不一时,木门外出现了一个黑甲罩面的武将,侍卫们整齐地让开,抬起右臂放在胸膛前,行礼齐声道:“参见都尉。”
黑甲都尉背着手,用字正圆腔的汉话对屋里的两人开口:“奉王上命,两位跟我来。”
谢临泽和许延跟着对方在王宫里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屋舍,里面摆设不同于正殿和石室,而是一片鲜艳的色调,多以红为主色,地上铺着深绛色毛毡,以及绣着各种锦绣图案的被褥和帷帐,中间摆了一张略为简陋的案几,四个支脚仍然包着锦布,上面还放着从大昭运来的青釉细颈瓶,有模有样的插了一支红梅。
在两人走进去后,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了,谢临泽挑一边眉毛,“这算是软禁吗?”
许延让他在身边坐下,“看来的确是这样。北娆的局势有些麻烦,各氏族都想和大昭争夺土地打上一仗,但这位北娆王似乎并不主战,也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假。”
谢临泽点了点头,“你呢,你是怎么落在赫连丞的手上的?”
“我带你从京城一路来到北娆,恐怕你会被发现,就把你装在……”许延顿了顿,面对对方疑惑的目光,接着说,“棺材里。”
“……”谢临泽半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问,“和尸体装在一起?”
许延见他的反应,有些好笑地故意点了点头,“你不也是一具尸体一样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赫连丞的话,在男人无知无觉的沉睡时,他常常守在旁边,那的确是谢临泽最毫无反抗之力的状态,他不禁在想当时为什么没有下手。
谢临泽听了许延的话,同样发起怔来,想象自己跟另一具真正的尸体躺在一起的画面,简直不寒而栗。
两个人一起从怔松回过神,许延见对方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抬手抚上他的脸,“临泽。”
男人颇为温顺地用面颊蹭了一下他的手,“那之后呢?”
“放心,没有把你和尸体放在一起。”
谢临泽立刻把脸挪开他的手掌边,“好啊,你还学会了故意骗我玩是吧?”
许延的手停在半空中,镇定自若道:“你又能拿我怎样?”
谢临泽一探头,张开牙齿轻咬住他的一根手指,声音模糊:“就咬你。”
湿热的舌尖滑过他的指腹,那一瞬间的感觉对于许延来说如同过电,他顿时想把人按倒在毛毡上,然而动作前谢临泽早有预料,往后一退,并抬起手臂挡在他的胸前。
“正经事还没有说完呢,你想做什么?”男人像是故意报复许延刚才的戏弄,挪到案几后面坐着,冲他眨了眨左眼。
许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手撑住低下的额头,再多看他一眼就彻底要忍不下去了,“不想说了。”
“哦。”谢临泽说,“北娆这个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你洗凉水澡,降降温。”
许延的声音极其低沉:“谢、临、泽。”
被喊到全名的男人咳嗽一声,讪讪地看向一边,就是不跟对方对视,“对了,你那个,你听得懂北娆话?”
许延见他转开话题,还是回道:“以前做商贾的时候学过,这段时间又潜伏在左贤王府才慢慢熟悉起来。”
“正好被关在这里无趣,不如你教教我北娆话?”谢临泽随手翻开案几上的杂册子,却在看了一眼后倏地用手压住。
他异样的举动自然吸引了许延的注意,“怎么了?”
谢临泽张了张嘴巴,吐出几个字,“没什么。”
“究竟怎么了?”许延当然没信,伸手去拿案几的上的书册,可谢临泽压得死死的,他一时没有抽动,“你不是要学北娆话,就从他们的字先看起。”
“蛮夷之地,未经开化,书上无非是山川地势,没有什么好学的。”他微笑,可手上没有松下半分力气。
他这副样子更是引起许延的疑惑,两个人争起那本书册起来,僵持不过数息,只听撕拉一声,书裂成了两半。
谢临泽一时没有坐稳,加上力气骤然一松,整个人向后倒在毛毡上,刚刚抬起头,便看见碎纸屑飞落而下,上面赫然画着纠缠在一起的身体。
第84章 上面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许延正坐在另一边,翻了一下残缺的半本书册, 接着抬起头和他对视, 眼里翻涌着深沉的暗涌。
谢临泽干笑两声,佯装虚弱地趴在案几上, “我刚醒过来,连到底睡了多长时间都不清楚, 现在要饿死了, 快点让北娆人送饭进来……”
许延扯住他的袍角往身边一带, 他硬是抓紧了案角不松手,案几被拖动得发出嘎吱一声响。
“许延你想想,我们如今身在敌营, 你还打了他们的王,应该好好考怎么逃出去才对,你说对不对?”谢临泽歪着头去看他。
许延投下一道居高临下的阴影,并不说话。
“况且你不是说我身体里的佛罗散没有除尽吗?”他扒了一下眼皮, 瞳孔宛如鲜艳瑰丽的红宝石。
许延不等对方再继续找理由,直接一伸手把谢临泽整个人拉到身边,紧紧按倒在柔软的毛毡上, 将对方的双臂拉过头顶。
谢临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落在了对方的身下,眼看许延的手划过他的脖颈,向下而去, 连忙道:“别别别,外面还有一堆侍卫还守着呢……”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许延修长的手指按在他的喉结上,敏感的部位被触碰,抵压着,他明显地吞咽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男人。
许延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听起来透露着异常的性感,“别说话。”
他扭过头,取了那书册上的残页来,悬在谢临泽面前,话里完全没有问对方意见的意思,“我看这个姿势甚是不错。”
那纸上光.裸的身躯呈现出一个极高难度的动作,与另一个男性嵌合,近距离地放大眼前,谢临泽受到了震撼,不可置信地说:“这这这这是画上去的,不可能行的通……”
后面的声音因为对方的动作而卡住,那只手掌继续向下游走,眼看要钻进他的衣襟里,谢临泽挣了一下胳膊,没挣开,便鼓足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起一脚,蹬在许延的脸上。
气氛顿时僵硬住,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许延被迫松开了手,脸上紧紧贴着对方的光脚丫,深深地闭上眼睛,半晌才带着毫不掩饰的苦恼出声:“为什么?”
谢临泽心虚别过视线,挠了挠脸,“这个嘛,因为我不想在下面……诶!”
下一刻他感到脚踝被许延握住,整个人顿时被倒提起来,浑身的血液朝大脑灌去,眼前一片头晕眼花,“许延你这家伙,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商量,快放我下来!”
“跟你没必要商量。”
男人的声音自上方传下来,谢临泽摇晃间抓住他的裤腿,他太久没有进食,仅仅靠周垣施以岐黄之术支撑到现在,这会儿饥肠辘辘,又用光了力气,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我是说真的,我快要饿死了……”
许延闻言放下他,谢临泽落了地,从毛毡上坐起身。
两个人面对面,许延注视着男人一会儿,心里盘桓的火气烟消云散,想起刚才翻看的残卷,意味深长地开口:“你不就是想上面吗?总是有机会的。”
谢临泽当然不明白对方的想法,听到这一句眼笑眉飞,“真的?”
“当真。”许延伸手抹掉他额头上的细汗,起身去敲了敲门,找守卫送份饭菜进来。
待到饭菜放在案几上,只见陶盆里装着冷硬的羊腿,看样子咬一口会连牙齿都崩断掉,还有一碗飘散丝丝缕缕的蛋黄的汤,一块粗糙泛黄的馒头。
面对两个人齐齐转过来的视线,守卫一僵,强撑着面子骂了一句北娆话,“看什么看?以为这还是你们大昭呢?两个囚犯还穷讲究什么?有得吃就不错了!”
他说完转过身,砰地一声关了门上锁,留下屋里面面相觑的两个男人。
谢临泽问:“他说什么?”
许延摇了摇头,“不管他,吃饭吧。”
谢临泽拨了一下冷羊腿,“这是不是从冰窖里拿过来的?”
许延接过,北娆没有用筷子的习惯,只有一个小木勺,他便徒手将羊腿撕开,露出里面不算太硬的肉来,撕下几块放在蛋丝粥里,“你刚醒吃这个不太好,喝汤吧。”
等谢临泽用完饭后,许延又过去敲门让守卫来找两本书来解解乏,守卫本想不耐烦地说哪来这么多要求,但是对方的威压太强,他只能不乐意地去请示赫连丞,在得到应允后,找遍了一圈才翻出一本史籍。
不管食物味道如何,谢临泽算是吃饱了,不一时泛起懒,把几个织锦抱枕垫在身下,手臂撑着头侧身躺着,目光跟随着在屋里走动的许延。
许延从守卫那里拿过史籍,翻开看了一会儿,里面的记载还算能看懂,并不晦涩,他挑了最简单的部分去教谢临泽。
他们两个人暂且离不开这里,学点也能防备赫连丞他们,北娆话主要是发音困难,并不如汉话字正腔圆。
谢临泽躺在案几旁边,像是天生没有学习别的语言的头脑,许延说了几遍,他还是记错了,一开始还算专心致志,到后面就开始用背对着许延了。
许延:“骏马怎么说?”
谢临泽:“布噜布噜噜。”
这说的什么鸟语,完全是敷衍,许延无奈地翻了一页,“雪灾呢?”
“布噜布噜布。”
“……冬季呢?”
“布噜布噜布噜噜。”
谢临泽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弯了眼,身后的许延把他翻了过来,“好玩吗?”
他看着对方仍是笑意不止,“你认真的样子实在是太有意思,我想着你就忘记该怎么说了。”
这个回答显然是让许延满意了,他低头亲了亲男人的唇角。
接下来在两人被软禁的三天后,他们整天在房间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再也待不下去,便找办法出去,为此守卫带他们去见了赫连丞。
穿过光线黯淡的行廊,可以看见窗外的景色,树间枝梢积压厚厚的白雪,屋舍下挂着一排冰锥,地面上的雪足足有小腿高,天际倒是晴了几分,簇涌云雾褪了开,倾泻下几缕阳光。
赫连丞正在一间堆满了杂物的石室里,石阁上点了两盏烛台照亮,中间是宽大的木桌,摆满了各种酒坛,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酒香,他背对着两人拿木棍拨着炉子的黑炭,头也不回地出声:“你们要出去?”
许延没有回答他,而是揪出对着美酒垂涎欲滴的谢临泽,“只准看,不准喝。”
谢临泽这几日眼里的血色已经褪了下去,对他眨巴眨巴眼,“我已经好了。”
许延岿然不动,他只能失落地耷拉着脑袋,“好吧,我明白了……”
回过身目睹这一幕的赫连丞抽了抽嘴角,“你们两个为什么能理所应当的擅自做主?这不是我的酒吗?”
第85章 鹿岭
许延朝他走过去, “你究竟想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赫连丞听到这个又转过身,继续掀开木箱盖,“那些有一部分是药酒, 就算是烈酒他也能喝, 不用讲究太多忌讳,咱们北地冬天就靠着一壶烈酒暖身子御风寒。”
许延看了一眼木桌边正在翻看酒坛的谢临泽, “他身上的佛罗散到底怎么样了?”
“他以前习过武功底子还可以,不然撑不到现在, 叫巫医多炼几次母子蛊把血脉里的余毒清出来就好, 不过那玩意儿难炼得很, 需要时间,所以我才没让你们走。”
许延淡淡说:“留在这里就意味着软禁吗?”
赫连丞烦躁地把碎卷发往头上一捋,“他娘的你们两个是老子的俘虏!俘虏懂吗?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若真是当做俘虏看待, 你抓到我们大可以杀了了事,可你不能,你不想挑起北娆和大昭的战争,对吧?”
赫连丞被这气定神闲的话给戳到了要害上, 噎了半晌才道:“是有如何?”
“那就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过得不舒坦,你也休想能安生。”
赫连丞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究竟有没有搞清楚你在谁的地界上耀武扬威?”
许延嗤笑一声,看向对方一直在摆动的木箱,里面铺着厚厚的泥土,种着簇枝叶舒展的白花。刚浇过水, 素雅中透着星星晶莹,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幽郁香醇的酒味,和木桌上众多酒水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若不是他在这里站了一会儿,才分清楚味道的源头。
“这花香是酒味?”他问。
“你闻出来了?”赫连丞得意道,“这是我废尽心血才养出来的,名为沉袖,是一味珍稀药材,花里含酒香,天底下唯有北娆才能出一二。”
许延心里微微一动,“这花能食用吗?”
“当然,你知道这么个金贵玩意儿多难养吗……”赫连丞有点不好的预感,“等等,你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