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者(82)
叮咚,每次逐夜凉尝试安抚他,都会说这两个字,很简单的一个拟声词,却胜过千言万语。
但逐夜凉说不出来,那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咒语,承载了太多东西,沉阳的初相见,大兰的梦成真,北府的并肩作战,太涂的情意萌动,乌兰洽的懊悔,兰城一发而不可收的爱,当然,还有兴都的欺骗……逐夜凉沉默。
岑琢最怕他沉默,伸手想攀他的肩膀,却被他心虚地躲开,正在这时,整个管理区响起一个巨大的笑声,张狂、刺耳、无孔不入,是扩音器。
逐夜凉站起来,举目四望,脚下,金属地板开始震动,有电机在转,管理区的文职人员列队从两侧撤出,他们背后,一道庞大的合金闸门缓缓提起,门后是整装的列兵骨骼,呈扇形拱卫着一个狭小的房间。
房门开着,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四壁没有任何装饰,连地毯都没有,地板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花纹。
一个瘦小的男人从办公桌后起身,西装漂亮,尤其是鞋,繁复的雕花,油亮的皮面,一尘不染。
岑琢惊讶,三重天之后居然还有一道闸门!
这道闸门背后的男人,是谁呢?
“初次见面,”那人关掉手边的扩音器,从小房间出来,骨骼军自动变阵,为他让出一条路,“西方分社,关铁强。”
岑琢愕然,他是关铁强,那……他回头看,刚才自己拿枪指着的又是谁?
只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替身。
“三重天,三道关卡,”关铁强双手插兜,一派绅士模样,“只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染社要的是忠心,而你们,勉勉强强过关。”
岑琢额上出了一层汗,方才,只差一点就功亏一篑。多亏了逐夜凉,逼他放下枪,毫不留情把他摁在地上,让他伤心,和他把戏演下去。
他望向关铁强身后,那才是猛鬼城真正的核心区,一个巴掌大的小屋,成天待在里头,和外头关着的这些囚犯也没什么两样。
“伽蓝堂听好,”关铁强懒洋洋地说,“染社的招安条件,第一,你们让出以北府为首、占据的所有城池,第二,退出连云关,改换莲花旗,第三,会长岑琢留守江汉,职务另行安排。”
岑琢恨不得提枪,这他妈欺人太甚了。
逐夜凉搭住他的肩膀,淡然说:“西方分社也听好,要伽蓝堂归顺,第一,以北府为首的所有城池由伽蓝堂指派驻守干部,第二,会长留守江汉可以,但要安排四大分社长以上的职务,第三,作为交换,连云关内外,伽蓝堂名下的城池皆挂莲花旗。”
这就是谈判,来来往往,不要脸地叫价。
关铁强笑了:“口气不小,”随即,他皱眉,“二和三可以,一不行。”
“关分社,”逐夜凉分毫不让,“你没出过关吧,连云关以北是大片的无主地,资源丰富,人口稀少,伽蓝堂以沉阳为基地,不出一年,不,半年,就可以将鲜卑利亚以南尽数收入囊中,你要明白,到时候这么大一块区域挂的将是莲花旗!”
关铁强怔住,他向来只盯着江汉那一亩三分地,从来没想过北方,如果站在伽蓝堂的角度,要向北经略,北府确实是重要的战略后方,绝不可能放弃。
这是他们的谈判底价。
“好,”关铁强首肯,“我同意你们的条件,但相应的,伽蓝堂也要拿出诚意。”
逐夜凉走上去:“请讲。”
关铁强扫视他们四个:“你们,在这里,当场打上染社的标记。”
他指的是喷漆,在骨骼的显眼处喷上莲花徽章,“好,”逐夜凉毫不迟疑,“来吧,从我开始。”
高修和元贞有些犹豫,双双看向岑琢。
岑琢抿着嘴唇,缓缓眨了下睫毛,算是同意。
本来不是这样的,之前他尊重逐夜凉的意见,但也有自己的摆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那家伙百依百顺,就像是……
失去了自我。
喷漆分两步,先是套模具腐蚀装甲表面,形成一个下凹的图形,然后用膨胀颜料把这个凹坑填满,这种喷绘的特点是一旦想抹去,就要磨薄装甲,给骨骼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
黑骰子和转生火的标记都打在左胸,逐夜凉比较麻烦,一具骨架子,只好先喷在固定肩胛和胸廓的“锁骨”上,一朵盛放莲花,赫然生辉。
岑琢扫视周围,壹型列兵装甲的战斗力不算强,但胜在数量多,还有其他染社干部和武装人员,他们想得手,并不容易。
这时,关铁强说:“岑会长也请接受标记。”
岑琢一愣,怒瞪着他。
“只是一个烙印,”关铁强眯起眼睛,“都要归顺染社了,还在乎一小块皮肤吗?”
岑琢看向逐夜凉,那个人没看他。
“岑会长这样,让我不得不怀疑伽蓝堂归顺的诚意了。”关铁强对他施压。
岑琢仍然盯着逐夜凉,想等他回头,哪怕只是一眼呢。
但那个人没有,而是暗暗在给狮子吼聚能。
“岑会长!”关铁强催促。
岑琢猛地把衬衫襟口拽开,扣子迸了一地,他脱下衣服甩在地上,露出一身艳丽的牡丹刺青,云一样,火一样,灼人的眼。
有人吹了声口哨,不知道是干部还是囚犯,挑逗的意思,让岑琢羞耻。
确实美,没人能否认,一具少年的身躯,如果将来真能拿下北方的大片土地,这副身体承载着的就是半壁江山,是能和汤泽比肩的天之骄子。
三个工作人员,两人从左右压住岑琢的膀子,另一个擎着一块莲花形的烙铁,通电加热后,对着牡丹丛上方的“天顶”,颈椎第七关节下的敏感皮肤,用力印下去。
牡丹真国色,开时动天下。
菡萏出淤泥,一枝君子花。
牡丹、莲花,在一具身体上争艳,带着高温,带着灼痛,岑琢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朵尚带着野气的好花受炙热的摧残。
狮子吼聚能完毕,琉璃眼拉起校准线,穿过真正的关铁强、他背后的一小块列兵方阵和核心区办公室,以一个四十度的俯角,最终瞄准地上的三角形花纹。
轰地一炮,突如其来。
所有人蹲下去,感觉到猛鬼城在颤抖。
关铁强消失了,准确地说,是灰飞烟灭。他身后是被炸开的核心区,地板上的三角形花纹中心炸出了一个洞,炮弹是斜着进去的,在腾起的灰尘和障目的硝烟中,逐夜凉对列兵骨骼展开收割式绞杀。
岑琢一套利落的连环击,摆脱控制他的人,迅速向逐夜凉奔去,脖子后头的血一点点渗出来,朱红的,宛如一朵真芙蓉,从含苞到绽放。
大混战开始了,子弹和炮火胡扫乱射,黑骰子在几个关键位置投放中子场,转生火机动释放高温火焰,列兵骨骼的残骸很快像小山一样堆积,西方分社的御者纷纷穿上骨骼投入战斗。
在呼啸的流弹和隆隆的炮声中,岑琢追着逐夜凉,那家伙只给他一个背影,头也不回,径直向着核心区突破,岑琢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关铁强已经死了,进入那个小屋没有意义,为什么他不肯回头,回头看自己一眼!
“叶子!”岑琢喊,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逐夜凉终于转身,看到爆炸中的他,纵横的弹道在周围闪烁,不假思索的,他从核心区旋踵,收起狮牙刀向他奔来。
一条血肉凝结的胳膊,一条无坚不摧的合金臂,同时伸向对方,指尖向着指尖,在金色的炮火中,在四散的弹片下,就要相碰……
这时从核心区办公室,从炸开的三角地板下,悚然响起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逐夜凉——!”
第70章 核心犯┃那个吻,到头来只是个一厢情愿的笑话。
从核心区办公室, 从炸开的三角地板下, 悚然响起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逐夜凉——!”
那么尖厉, 那么凄怆, 像是等待了许久, 乍惊乍喜。
岑琢眼看着逐夜凉的目镜灯剧烈闪烁,甚至听到他CPU飞速运转的声音, 合金手臂收了回去, 明明就差着几厘米,却舍他而去, 向着那个陌生的喊声, 义无反顾。
岑琢像被卡住了喉咙, 惊诧得失语,猛鬼城核心区的地板下怎么会有人,这个人又怎么会知道逐夜凉的名字?
混战越来越激烈,西方分社上了弩机, 长方形的大型发射器从各个角落推出, 每个发射器上都有八九七十二支铁弩矩阵, 向着黑骰子和转生火,成片发射。
弩箭从头顶掠过,岑琢不得不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逐夜凉,只是十几米距离,却觉得那么遥远。
逐夜凉跪在狮子吼轰出的洞口边, 两手扳着钢板边缘,拼命撕扯,看得出来,他很急,是为了重要的人孤注一掷的急切。
岑琢脑后忽然一阵风声,他机敏地打了个滚儿,在他刚才趴着的地方,一把钢刀扎进地板,抬头看,一具力量型低级骨骼居高临下,胸口的莲花标记十分醒目,一把抓住了他旧伤未愈的左肩。
“啊——!”他呼痛。
逐夜凉应声回头,见到岑琢痛苦的样子,CPU瞬时过热,琉璃眼随即校准,锁定那具低级骨骼的御者舱,同时精确计算力度,把撕下来的钢板扔过去。
锋利的钢板穿透舱门装甲,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微小的切口,斩断连接器,低级骨骼顿时丧失机能,照明灯全灭,瘫痪不动。
岑琢抱着胳膊摔在地上,再看核心区,逐夜凉不见了,他一惊,马上意识到,他已经跳进地板,和里头的人在一起。
地下传来拖动铁链的声音,还有劈砍声,应该是狮牙刀,接着是小型爆炸,可能是触发了某些机关,接着,一片死寂。
“叶子……?”岑琢心脏狂跳,忍痛往前爬,“叶子!”
突然,尖锐的警报响彻猛鬼城,一个无机质的女声不断重复:“全体注意,一级警戒!核心犯脱锁!全体注意……”
核心……犯?岑琢惊讶,什么人会是猛鬼城的核心犯?被关在四道闸门之后,要让西方分社的老大时刻踩在脚下才安心?
没时间细想了,地板开始震动,是电机。岑琢向上看,核心区的闸门正在下降,警报启动了落闸程序,转生火隔着翻飞的金属碎片冲他喊:“岑哥!门要关了,撤!”
之前,那个假的关铁强说过,一重天和二重天完全关闭只需要两分钟。
岑琢立即往远看,前三道闸门暂时没有动静,应该是一道接一道按顺序下落,他咬牙继续往核心区爬,他想知道那片地板下到底有什么,那个喊着逐夜凉名字的又是什么人。
五米、三米、一米,洞口近在咫尺,逐夜凉猛地从地板下冲上来,空行狮子亮着耀眼的动力灯,悬停在半空,像个全能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