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又变成了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容昭很克制地没有展开神识去探查,可惜耳力太好,光听声音就能猜个七八分。
孟知凡喜欢在院子里吃饭。
他盘坐在床上试图入定,屡试屡败,耳边总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响动,稍不留神就分了心。
……吵死了。
容昭面无表情地想。
等证道那日,定要将这凡人的舌头割下来。
虽然眼下并不是舌头在吵闹。
容尊者又努力了片刻,始终无法入定,遂放弃,推门而出。
“哗啦——”
井边,孟知凡正在打水洗碗。
“尊者?”他额前的碎发沾着零星的水珠,稍微一晃动,便折射出细碎漂亮的光芒来,“有事?”
容昭顿时被晃了眼。
他眯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
眼前的景色很好。
凡人站在井边,剑眉星目,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发丝间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为了方便打水,衣袖捋到了肘上,露出流畅紧实的小臂。
虽然身板还有些瘦削,但这么能吃,想必一两个月就补回来了。
古树投下斑驳的阴影,阳光如碎金般落在宽阔的肩背上,一身布衣恍若云织锦缎。
光看着就舒心。
就算天弃人厌,偶尔也还是会有运气不错的时候。容昭想。
……
见他迟迟没反应,孟知凡又唤了一遍:“尊者?”
“你做的菜呢?”容昭开口道,决定大发慈悲地哄这个凡人开心一下,“拿来我尝尝。”
孟知凡愣了愣,瞟了眼旁边泡着碗的木盆,莫名有点抱歉。
“吃完了。”他镇定道。
容昭:“?”
不是说烧了很多吃不完吗???
“你想吃的话,我再去炒一盘。”孟知凡擦干净手,诚恳道,“正好还剩一点蒲瓜,本来打算晚上吃的。”
“……”
容尊者深感自己被耍了,再度愤然拂袖而去。
培养道侣的路途充满坎坷,荆棘遍野,所以容昭一踏进去就被扎了个头破血流。
朗月当空,在树梢隐隐绰绰。
容昭坐在石头上,抱着那本无情道心法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然而字里行间都写着:没有捷径。
他想换个凡人养。
于是偷偷溜去附近的镇子里,趁着夜色上房揭瓦。挑瓜似的挨个看过之后,又悻悻地回到了淬玉山,摸进自家小院,盯着熟睡的孟知凡一阵猛看。
顿觉眼睛舒服多了。
孟知凡夜半被吵醒,一睁眼就见床边坐着个幽幽的人影,月光映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亮得惊人。
仿佛走夜路撞上头饿狼,眼睛发绿的那种。
孟知凡半晌才认出来:“……尊者?”
容昭幽幽道:“是我。”
“睡不着?”孟知凡揉揉眼睛,坐起来,对被吵醒倒没有多少生气,只是有些莫名其妙。
“本尊者不需要睡觉。”
孟知凡默了默。
他看着眼前黑发黑衣的修士,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怜悯。
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三更半夜孤零零地四处游荡,像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实在可怜。
容尊者还不知道自己被一个凡人可怜了。
他看见孟知凡下了床,伸手过来拉自己的手腕。
容昭缩手躲开他,皱眉道:“你做什么?”
“既然睡不着,那就吃点宵夜。”孟知凡抓了个空,也不强求,顺便吸取了白天的教训,贴心道,“等着,也有你的份。”
容昭就坐在床边等。
等了片刻,他蓦地醒悟过来。
自己早就辟谷了,为什么还要在这等孟知凡做宵夜??
荒唐。
莫名其妙。
但容昭还是生了根似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对此他也觉得十分迷惑——为何不走?
只是宵夜而已。
一份很普通的、凡人做出来的宵夜。
自己是辟谷已久的修士、距离证道只差临门一脚的堂堂尊者、仙道盟榜上凶名远扬的恶徒,绝不应该坐在这里等,也不应该对区区宵夜抱有什么隐秘的期待。
容昭眉头拧成了川字,心里拧巴得很,但始终没有走。
没等他想明白,孟知凡已经端着宵夜回来了,并且慷慨地分了他一碗。
容昭正走神,下意识捧住。
低头一看,是碗切好的、还剔了籽的西瓜,瓜瓤鲜红,冰冰凉凉的。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照进来的皎洁月光,将并排而坐的两人笼罩了进去。
“白天镇在井里冰着,现在吃正好。”孟知凡尝了一块,“唔”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好甜。”
容昭捧着碗,眉头皱了又皱,不知道是在嫌弃自己还是在嫌弃宵夜。
最后慢慢地叉了一块放进嘴里。
有点凉,也甜。
配上这暑意未消的夏夜正好,心底积郁的情绪竟也因为这一碗西瓜消散了些许。
容昭没吭声,也不觉得这碗简陋的宵夜有什么可取之处,但还是一块块地吃完了。
偏偏凡人还凑过来问:“甜不甜?”
容昭瞟了他一眼,没搭话,擦擦嘴搁下碗,正要走。
就听身后孟知凡问道:“不一起睡吗?”
“我不用睡……”
“我记得你之前说要我做道侣。”孟知凡嘴角依旧噙着浅笑,带着几分试探之意,“若我理解的没错,修士所言的道侣,就是凡人之间的夫妻。为何你从不来找我过夜?”
容昭:“……”
屋里一时陷入死寂。
许久,孟知凡问道:“莫非尊者不是真心想要道侣?”
话音未落,只听“咚”一声闷响。
他被掐住脖子,用力掼在了床上。
掐在咽喉上的五指缓缓收紧,容昭冷然地垂着眸子,看这不知死活的凡人逐渐流露出痛苦之色,徒劳挣扎,在自己的手腕上挠出道道血痕。
他五指似铁钳般不为所动,仿佛捏在手里垂死挣扎的活物不是人,是只小虫,或者别的什么蜉蝣似的东西。
孟知凡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慌乱如石子入水,激起一圈涟漪后又重归平静。
他渐渐不挣扎了,望着半边面孔隐于黑暗的容昭,眸光逐渐涣散。
手指绵软无力地搭在容昭的手腕上,无意识地轻轻蹭了两下,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唤“尊者”。
容昭倏地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孟知凡猛地吸进一口空气,伏在床上,咳得昏天黑地。额角的冷汗随着呼吸起伏,一下下地颤抖着。
容昭脸色阴晴不定,用力捏着手腕,好像刚才不是被蹭了,是被烫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
遂森然道:“你没有资格质问本尊者。别蹬鼻子上脸。”
夹在剧烈的咳嗽声里,也不知凡人听没听见。
咳嗽声渐渐微弱下去,窗外月色照不见的黑暗深处,凡人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没了动静。
容昭等了等,没等到响动。
……
差点忘了,凡人是很脆弱的。
容昭抿了抿唇,取出一粒丹药掰成两半,捏在手里,半跪在床沿上往里探身,打算给凡人喂下去。
没等他摸到孟知凡在哪,一只手在黑暗中悄然摸上了他的手腕,“啪”地抓紧,紧接着往里一拽——
半粒丹药飞了出去。
容尊者摔了个狗吃屎。
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或者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不能下杀手的复杂情况,想了很多也没什么用。
容昭摔在了柔软的被褥里。
身后是月光,眼前是黑暗,凡人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几乎贴着他的耳朵。
“我无意冒犯尊者。”孟知凡嗓音有点虚弱,还带着几分沙哑,伴着潮湿温热的气息沉沉地响起来,“是你欺瞒在先,说什么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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