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放下帘幔,马车悠悠前行,楚锦然透过车厢尾端的门缝瞧了瞧,见顾明鹤孤零零地站在侯府门前,不由问道:“阿欢,明鹤可有挽留你?”
楚常欢摇了摇头:“他知道我要走,有些话多说无益,还不如早日放下。”
楚锦然道:“这样也好。”
出城之后,马车一路往南行去。此番因是归乡,行进速度有所放缓,越往南走,山川越是奇险,途经武陵时,纵目所见,俱是奇山险峰、嶙峋怪石、峡谷深壑。
姜芜自幼在荒漠长大,从未见过这般巍峨壮阔之景,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喟叹,直赞这些山石仿若刀劈斧凿,当真是巧夺天工,出神入化。
这一路上只有姜芜和楚锦然话语不断,楚常欢鲜少开口,眼里仍不见生气。
途中他体内的同心草复发,几人便在夔州歇了两日,待他得以纾解,身子缓和后适才继续赶路。
楚锦然祖籍眉州,自汴京归来耗时月余,抵达眉州已是九月下旬了。
深秋时节,万物凋敝,蜀中阴雨不绝,天气甚是寒凉。
楚锦然当年离开眉州赴京任职时变卖了祖宅,如今归乡没了住处,只能另盘一座小院颐养天年。
陆续折腾了两天,几人总算安顿下来。楚常欢把行李放入寝室,正收拾着床褥,回头发现晚晚不知何时悄悄爬进院中玩起了稀泥,心头一紧,赶忙放下手头活计冲出房门,把孩子从雨中抱回屋内。
姜芜从厨房里端来两碟热腾腾的时蔬小炒,见晚晚浑身是泥,不禁哎哟了一声,道:“小祖宗怎么又弄了满身的泥!奴婢正好热了一锅水,这就打来为世子洗澡。”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提了一桶热水进屋,将晚晚衣衫剥净,放入盆中仔细清洗。
晚晚惯爱戏水,此刻也没闲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了姜芜一脸的水,姜芜非但不恼,反而同他嬉闹起来。
楚常欢颇为无奈,取来一只木雕鸭子丢进盆里,晚晚被鸭子吸引,不再戏水,转而玩弄起了木鸭,嚷嚷道:“鸭鸭!鸭鸭!”
这时,姜芜开口道:“世子诞辰将近,王妃可要办周岁宴?”
“这里没有王妃,也没有世子,你以后唤我的名即可。”楚常欢道。
姜芜闻言,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王妃若是不喜欢,奴婢以后唤您‘公子’便是,断不能直呼名讳!”
楚常欢笑了笑,转而应道:“晚晚的周岁宴随意做几道小菜就好,勿要铺张浪费,但抓周是必不可少的。”
姜芜许久没见他露过笑脸了,不由欢喜:“这是自然!”
待晚晚洗完了澡,楚常欢立刻叫来父亲用膳,饭毕,他对楚锦然道:“爹,我如今赋闲,欲在附近开一家私塾,您意下如何?”
自从梁誉死后,楚常欢就不复从前的明朗,整个人失魂落魄,死气沉沉,楚锦然唯恐他抛下幼子自寻短见,成日过得提心吊胆。
眼下他既有如此念头,想来已渐渐放下,楚锦然欣慰道:“甚好,甚好。只是爹如今上了年纪,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怕无法帮衬你。”
楚常欢道:“爹在家陪着晚晚就好,儿子的事您无需操心。”
楚锦然手持茶盏,嘬饮了一口,微顿几息,又道:“此番回到眉州,爹就不打算离开了,你体内那药时不时发作,长久下去终是不利的,若你一直留在这里,身边还是需要有个人照顾为妙。”
楚常欢道:“同心草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别担心。”
楚锦然轻叹了一声:“你呀,就是太死心眼了。”
后来这几日楚常欢一直忙着私塾之事,鲜少顾及家里,念及姜芜照顾一家老小定然辛苦,因而聘了一名厨娘和扫洒的小厮,小院也由此热闹起来。
交付租赁私塾的租金后,楚常欢又寻了两名木匠打造桌椅。月底这天,他抱着一沓低价收购的书册归来,还未推开院门就听到了父亲的笑声:“乖孙儿,快过来,看看祖父手里拿的是什么?”
正待举步,无意瞥见隔壁的屋舍前有几名脚夫在卸物,楚常欢不由多瞧了两眼,旋即迈进院内。
院中的桂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楚锦然坐在竹席一端,手里握着一袋果脯,诱导晚晚朝他爬来。
因天气转寒,孩子身上的衣物增多,行动稍显笨拙,远远望去,就见晚晚流着涎水艰难蠕动,令人忍俊不禁。
楚常欢将书册放进书房,缓步走近,在父亲身旁盘腿坐定。
晚晚从祖父手里的果脯袋内掏出一片梅干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还不忘分出一块喂给爹爹。
楚锦然问道:“木匠完工了?”
“约莫还有两三日的工期。”楚常欢咽下梅干,接道,“爹,我方才回来时发现隔壁院子有脚夫在搬卸用物,可是有人入住此处?”
楚锦然点了点头,道:“听说是从北边来的一名富商,要在眉州开店做生意。”
“原来如此。”弄清邻家的身份后,楚常欢就没再多问,目光凝向贪吃的孩子,忧虑道,“晚晚就快满一周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学会走路。”
楚锦然道:“莫急莫急,你幼时爬了整整半年,一岁三个月方迈步。养儿切忌揠苗助长,让他爬够,届时走起路来才会稳当,况且晚晚早产,论理,他眼下不过十个月大,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楚常欢道:“父亲既这般说了,儿子自然安心。”
入了夜,气温愈发寒凉,姜芜把晚晚哄睡后折去书房,见楚常欢还在摆弄这几日收购的书籍,劝说道:“公子,您快回房内歇息吧,这些交由奴婢来打理就好。”
楚常欢甚感疲累,遂将这些书交给了她,转而回到寝室,梳洗后躺在晚晚身旁合了眼。
子初时分,他被梦魇缠身,接连唤了好几声“靖岩”才渐渐转醒。
已经不知是第几回梦见梁誉了,每每醒来,楚常欢的眼角都淌有泪痕,今晚也不例外。
他胡乱抹去泪渍,起身披上外袍,摸黑踱至屋外。
夜深露重,寒气逼人,他站在屋檐下凝向远空,胸口泛出一股子近乎麻木的痛觉。
今天乃十月初一,整好是梁誉的断七日,蜀地亦叫“封七”,意味着他的丧期正式结束,从此步入轮回,迎来转世。
当初离开兰州时,梁誉曾对楚常欢说,若有来世,与他再续夫妻情缘。
每每想到此处,楚常欢便忍不住流泪,他和梁誉并没有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今生的缘分都未得圆满,哪里还有来世可言?
他在屋外吹着冷风,遽然听见“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孩子的哭声。
楚常欢骇了一跳,瞬即返回寝室。晚晚夜里睡觉极不老实,满床乱滚,此刻掉下了床,摔在脚踏板上,委屈得嚎啕大哭。
“乖乖不哭,不哭。”楚常欢抱着晚晚,亲了亲他的额角,旋即点燃油灯仔细检查他的身子,确认没有磕碰到筋骨,适才宽了心。
楚锦然和姜芜闻得动静,纷纷赶来询问,楚常欢解释道:“方才我起床如厕,晚晚不慎滚落在地,好在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伤筋动骨。”
“没受伤就好。”楚锦然暗松口气,接过晚晚温言细语地哄着,直到孩子熟睡后才离去。
清晨,楚常欢赶早前往私塾,木匠的工期收尾在即,他目下得闲,便将私塾里里外外扫洒了一番,继而又去西街的纸扎铺买了元宝和纸钱,旨在封七这日烧给梁誉。
正当他走出纸扎铺,两道熟悉的身影自眼前掠过,楚常欢定睛瞧了瞧,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两人,顿足半晌,仍无头绪,索性不再思索,径自返回家中。
十月初七,晚晚周岁诞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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