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湖(87)
风十七从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一直活得宛如正值青春的少年,意气风发潇洒肆意,每天都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去勇敢尝试。然而,付红叶知道,邻安君早已不年轻了,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而同样不年轻的长安天子,面对这样的问题,也只是平淡地给出答案,“我过得很好。”
“真巧,我也是。”
这个答案让风十七笑了笑,明明用着天魔冰冷的身躯,露出的笑颜却只有干净温暖,一如那些年自邻安城枫林中洒落的午后阳光,满载着霜红枫林在吴侬软语中沉沉睡去的平和宁静。
“我曾经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太像你,后来,最恨的却是我并非完全像你,以至于连牺牲自己去保护一个人的力量都没有。
我想要完成风十七的愿望,由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个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乐乐:我头上有角,我还有尖牙,臭精怪,怕了吗!
尤姜(敷衍):哦,你好凶啊。
风十七:这就是大天魔?我要来张自拍,比心。
乐乐:这是谁家的熊孩子!快领走!
付红叶:十七,回来写作文。
第九十一章
邻安是赵氏皇族内乱时仿照长安所建的城市, 它的一草一木都与长安极为相似,所得到的最好夸赞也不过是一个“小长安”的名号。自邻安建成那日起,皇城内自立为帝的君王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打回长安, 以此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而邻安, 不过是他们攻下长安前的替代品, 从一开始就没人在乎这座城的未来。
这是邻安君诞生那日起就看明白了的现实,可他也是拥有独立灵域的精怪, 他不想处处都作为长安天子的仿冒品而存在,那时候,他虽与长安天子生得一模一样,却努力寻找着自己与兄长不同的地方。
长安天子时常回应帝王祭祀,邻安君便对皇族爱理不理;长安天子不会现身于人前, 邻安君便化作人形行走于市井;长安天子最爱枫林,所以, 即便邻安君也很喜欢这些染尽霜红的艳丽树木, 最终却不肯在林间停留一步。
邻安君用各种方式试图证明自己和长安天子不一样, 然而, 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他日复一日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上演着独角戏, 最后世人提起邻安城却还是只津津乐道于“小长安”这个称呼。
这是属于精怪的孤独, 除了同类没有生灵能理解,然而邻安君是随人族迁移而分流出的灵脉,他只知道长安天子这一个同类,那是他憧憬又排斥的存在。他自诞生那日起就躲着长安天子, 所以,注定只能这样孤单下去。
或许缘分从来巧妙,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名为风十七的少年来到了邻安城。战乱时期凡是青壮年都被强行征兵,风十七也不例外,刚进城就成了邻安的守城小兵。这样的人邻安君见多了,本也不需要在意,然而风十七的气息很奇怪,少年就像是受了什么诅咒,竟为天地所不容,走到何处都被灵气排斥着。
长安天子的灵域内绝没有这样的怪物,如此一想,邻安君便对少年有了兴趣。于是,他化形成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那个守城小兵的面前。
这个名为风十七的小兵果然很诡异,他分明不是修士却从不需要饮食,夜里仿佛也不需睡眠,凡是当值就日夜守在城门,若非体内还有一丝生机,邻安君简直以为他是一具尸体。
这是只属于邻安城的意外,邻安君认定自己必须把他处理好,对少年便是越发热情,每日都来到城门前与其闲聊。起初风十七还不怎么理他,后来见这白衣少年每天都如期而至,终是与他熟识了起来。
他们这样日复一日地聊了将近三年,话题从风花雪月说到城中新开的包子铺,却还是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每日遇上的见闻都要与对方及时分享。这是邻安君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他终于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有人倾听他的心事;有人在意他今天心情如何;有人不在乎长安如何,只笑着与他讨论邻安的人与物。
他本是为除掉异常而来,最后却允许风十七留在了自己的灵域之中。他们很有默契,风十七从不问这神秘少年的来历,邻安君也不再探寻诡异小兵的身份,一个无所事事的叛逆精怪,一个总是摸鱼的守城小兵,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在乱世中寻到了属于草民的一方安宁。
邻安君虽没问,不知不觉间却记住了风十七的很多喜好,风十七虽然话少却极擅嘲讽,往往几句话就能让寻衅生事的同僚铩羽而归;风十七很爱看小摊上的传奇话本,总能在守城时寻到各种空隙偷偷翻看;风十七最喜欢城中包子铺只在早上贩售的兔子包,就算自己不能食用也要排队去买,只要看着他吃了,就好像自己也尝到了甜味一般,总是满足地轻笑着。
这个守城小兵好像从未认真守过自己的城门,每天都有数不尽的花样去摸鱼,可是,他却说自己最喜欢的城池便是邻安。邻安君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城中的皇族大臣心心念念的都是长安,没人会甘心永远留在邻安城中,当风十七这样说着的时候,邻安君也是垂眼反驳道:“你是没去过长安,如果见了那座城,就不会再留恋邻安这种地方了。”
那时邻安君还不知道风十七已在世间流浪了很久,他被修士追捕,被百姓驱赶,天下这样广阔,只有一个邻安城收留了他,也只有一个邻安君偷偷用灵域遮掩他的死气,让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他只对这不肯透露来历的白衣少年轻笑道:“长安城的确辉煌宏大,可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邻安城,这里有我最爱的包子铺,有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在散心时走完的漂亮枫林,最重要的是,还有你。”
这个答案让邻安君很意外,他疑惑地抬眼,“我?”
精怪纯净的眼神总是能令人卸下防备,那一刻,风十七头一次明言道出了自己的异常,“我是从尸体腹中出生的孩子,不会变老,也不能饮食,身体更是同尸体一般僵硬冰冷,大家都将我视作怪物,没有人肯亲近我,只有你不止不怕我,还每天都来同我说话。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在我心里,你已是唯一的友人。”
南海曾有渔夫偶然打捞起了一具棺木,棺中是一名早已死去却保存完好的白袍女子,诡异的是棺木被打开后,那具尸体竟产下了一名男婴,待婴儿出世,女尸便化作枯骨散开,只余这个孩子坐在母亲尸骨之上,茫然地睁开眼睛独自来到了这个人间。
越人早有海神传说,渔夫以为这是海神之子不敢将其遗弃,最后只能战战兢兢地将其带回家中养大。因那棺木中有一枚玉佩刻着风氏十七四字,这诡异的孩子便得了风十七这个名字。
这是尸人产下的孩子,虽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强行维持了一丝生机,体内死气却在不断侵蚀肉体,他渐渐丧失了身为人的嗅觉与味觉,身体也变得越发接近死人,到了十七岁那年,终是彻底成了一具行走的尸体。村民惧怕这样的怪物,将他赶出了自小长大的渔村,从此风十七便开始了自己流浪的生活。
这就是风十七的来历,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来自于大海深处。他是第一次对旁人坦诚,也不知少年会作何反应,只是叹息道:“我本想去海域探查自己身份,奈何如今海域已被鬼神占据,根本没有渔船敢踏足,如此四处漂泊,最后便到了这里。”
精怪的感知没有出错,风十七果然是违背天道的存在,然而,即便知道了其尸人的身份,邻安君还是没有将他驱逐,挑了眉便道:“不就是海域吗?我才不怕鬼神,咱们一起去找,一定要弄清楚你爹娘到底是谁!”
鬼神的领地岂是那么好进,风十七虽好奇自己身世却不愿同伴涉险,得到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了,最终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用一贯的惫懒语气道:“可我买不起出海的船啊。”
如此答案还真是符合守城小兵没出息的作风,邻安君闻言就是神情一滞,最后只能一如既往地指着他教训了起来,“就是因为你每天守城都不干正事才会被扣光薪俸,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快攒钱!”
风十七道明身份后,二人可聊的东西就更多了,邻安君也渐渐卸下了防备,开始与这小兵谈及精怪之事。风十七在世间流浪了将近百年时光,如何听不出他的破绽,虽未言明,却也猜出了几分少年的身份。然而,彼时的邻安君还不知道,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向这唯一的朋友抱怨着邻安城被忽视的境遇。
某一日,他们谈起了史家所有典籍都将长安写作皇城,正史从来不认邻安的叛臣政权,待百年过去大概也没几个人会记得邻安城的存在。说着这些话时,邻安君神色明显低落了下来,风十七看出了少年眉宇间对自己终将被遗忘这个事实的恐惧,这便揉着他的脑袋笑道:“谁说只有史官才能撰写典籍,你等着,我这就写邻安城的风物史,让这座城名扬天下,以后还要千秋百代地传下去。”
这明明是很不正经的话,却让邻安君一瞬间很是心动,他怔怔地看着眼中只有自己的尸人,尚且叛逆的性情终究没法直言道谢,最后还是讷讷道:“你连正经书院都没去过,也就跟着算命先生学过几个字,能写出什么啊?”
独自生活的尸人最擅长的就是乐观面对人生,不论何时总能寻到让自己打发时间的新鲜事物,分明是个死人,却活得比许多生者更为积极,此时也是对他笑着承诺,“写得不好可以改啊,反正我不会变老,有数不尽的时间为你写这本书。”
尸人停止的时间本是风十七挥不去的梦魇,自从遇上邻安君,他却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再死亡,这样他就能永远陪伴着最爱的邻安城走下去。守城小兵没读过多少书,素来是个拾花为柴焚诗生火的粗糙尸人,一生也没有为最爱的邻安城留下什么动人诗词,然而,这样简单直白的承诺却让邻安君记了一辈子,直到现在都不曾忘怀。
遇上风十七之后,处处叛逆的邻安君终于变得平和了起来,他开始不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再因世人处处拿他与长安比较而生闷气。最后,终是坦诚对尸人道出了自己压抑着的烦恼,
“我与一个人是同源所生,长得也极为相似,大家都很喜欢那个人,所以也喜欢像他的我。我向往着那个被世人爱着的存在,可我不敢靠近他,害怕冒牌货与真品站在一起对比太过鲜明,也怕他根本不想看见我。”
邻安君其实很憧憬大家口中的长安,他也很想去见一见自己的主脉,然而,他不知道长安天子想不想见他。毕竟邻安城是人族擅自模仿长安所建的城市,还分了长安的灵脉,谁不想独一无二呢?若长安天子根本不喜欢邻安的存在,他这个赝品不就无地自容了吗?
邻安君的诞生很匆促,没有前辈教他如何应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所有惶恐不安都无处诉说,只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些根本没人在意的叛逆举动去渡过漫长的时间。